中年
   作者:俞平伯
   文件:林六呆
   提供:城鄉台灣 /http://folkdoc.com/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 什麼是中年?不容易說得清楚,只說我暫時見到的罷。當遙指青山是我們的歸路,不免感到輕微的戰慄。(或者不很輕微更是人情。)可是走得近了,空翠漸減,終於到了某一點,不見遙青,只見平淡無奇的道路樹石,憧憬既已消釋了,我們遂坦然長往。所謂某一點原是很難確定的,假如有,那就是中年。

       我也是關懷生死頗切的人,直到近年方才漸漸淡漠起來,看看從前的文章,有些覺得已頗渺茫,有隔世之感。莫非就是中年到了的緣故麼?彷彿真有這麼一回事。

       我感謝造化的主宰,他老人家是有的話。他使我們生於自然,死於自然,這是何等的氣度呢!不能名言,惟有讚嘆﹔讚嘆不出,唯有歡喜。

       萬想不到當年窮思極想之餘,認為了解不能解決的“謎”,的“障”,直至身臨切近,早已不知不覺的走過去,什麼也沒有看見。今是而昨非呢?昨是而今非呢?二者之間似乎必有一個是非。無奈這個解答,還看你站的地位如何,這豈不是“白搭”。以今視昨則昨非﹔以昨視今,今也有何是處呢。不信麼?我自己確還留得依微的憶念。再不信麼?青年人也許會來麻煩您,他聽不懂我講些什麼。這就是再好沒有的印証了。

       再以山作比。上去時興致蓬勃,惟恐山徑雖長不敵腳步之健。事實上呢,好一座大山,且有得走哩。因此凡來游的都快樂地努力地向前走。及走上山頂,四顧空闊,面前蜿蜒著一條下山的路,若論初心,那時應當感到何等的頹唐呢。但是,不。我們起先認為過健的腳力,與山徑相形而見絀,興致呢,於山尖一望之餘隨煙云而俱遠﹔現在只剩得一個意念,逐漸的迫切起來,這就是想回家。下山的路去得疾啊,可是,對於歸人,你得知道,卻別有一般滋味的。

       試問下山的與上山的偶然擦肩而過,他們之間有何連屬?點點頭,說幾句話,他們之間又有何理解呢?我們大可不必抱此等期望,這原是不容易的事。至於這兩種各別的情味,在一人心中是否有融會的俄頃,慚愧我不大知道。依我猜,許是在山頂上徘徊這一剎那罷。這或者也就是所謂中年了,依我猜。

       “表獨立兮山之上,”可曾留得幾許的徘徊呢。真正的中年只是一點,而一般的說法卻是一段﹔所以它的另一解釋也就是暮年,至少可以說是傾向於暮年的。

       中國文人有“嘆老嗟卑”之癖,的確是很俗氣,無怪青年人看不上眼。以區區之見,因怕被人說“俗”并不敢言“老”,這也未免雅得可以了。所以倚老賣老果然不好,自己嘴裡永遠是“年方二八”也未見得妙。甚矣說之難也,愈檢點愈鬧笑話。

       究竟什麼是中年,姑置不論,話可又說回來了,當時的問題何以不見了呢?當真會跑嗎?未必。找來找去,居然被我找著了:

       原來我對於生的趣味漸漸在那邊減少了。這自然不是說馬上想去死,只是說萬一(?)死了也不這麼頂要緊而已。泛言之,漸漸覺得人生也不過如此。這“不過如此”四個字,我覺得□□有餘味。變來變去,看來看去,總不出這幾個花頭。男的愛女的,女的愛小的,小的愛糖,這是一種了。吃窩窩頭的直想吃大米飯洋白面,而吃飽大米飯洋白面的人偏有時非吃窩窩頭不行,這又是一種了。冬天生爐子,夏天扇扇子,春天睏斯夢東,秋天慘慘戚戚,這又是一種了。你用機關槍打過來,我便用機關槍還敬,沒有,只該先你而烏乎。……這也盡夠了。總而言之,統而言之,不新鮮。不新鮮原不是討厭,所以這種把戲未始不可以看下去﹔但是在另一方面,說非看不可,或者沒有得看,就要跳腳拍手,以至於投河覓井。這個,我真覺得不必。一不是幽默,二不是吹,識者鑒之。

       看戲法不過如此,同時又感覺疲乏,想回家休息,這又是一要點。老是想回家大約就是沒落之兆。(又是它來了,討厭!)“勞我以生,息我以死,”我很喜歡這兩句話。死的確是一種強迫的休息,不愧長眠這個雅號。人人都怕死,我也怕,其實仔細一想,果真天從人願,誰都不死,怎麼得了呢?至少爭奪機變,是非口舌要多到恆河沙數。這真怎麼得了!我總是保留這最後的自由才好。──既然如此說,眼前的夕陽西下,豈不是正好的韶光,絕妙的詩情畫意,而又何嘆惋之有。

       他安排得這麼妥當,咱們有得活的時候,他使咱們樂意多活﹔咱們不大有得活的時候,他使咱們甘心少活。生於自然裡,死於自然裡,咱們的生活,咱們的心情,永久是平靜的。叫呀跳呀,他果然不怕,讚啊美啊,他也是不懂。“天地不仁”“大慈大悲……”善哉善哉。

       好像有一些宗教的心情了,其實并不是。我的中年之感,是不值一笑的平淡呢。──有得活不妨多活幾天,還願意好好的活著﹔不幸活不下去,算了。

       “這用得你說嗎?”

       “是,是,就此不說。”

       一九三一年五月二十一日黎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