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生的那一年
   作者:俞平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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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 《兔爰》詩曰,“我生之初,尚無為,我生之後逢此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惜又被他先做了去。我生在光緒己亥十二月,在西曆已入一九○○,每自戲語,我是十九世紀末年的人,就是那有名的庚子年。追溯前庚子,正值鴉片戰爭,後庚子還沒來,距今也只有十二個寒暑了。故我生之初恰當這百年中的一個轉關,前乎此者,封建帝制神權對近代資本帝國主義尚在作最後的掙扎,自此以後便銷聲匿跡,除掉宣布全面投降,無復他途了。這古代的機構毀滅了,伴著它的文化加速地崩潰了,不但此,並四億蒼生所托命的邦家也杌隉地動搖著。難道我,戀戀於這封建帝制神權,但似乎不能不惦記這中國(文言只是個“念”字),尤其生在這特別的一年,對這如轉燭的興亡不無甚深的懷感,而古人往矣,異代寂寥,假如還有得可說的,在同時人中間,我又安得逢人而訴。

       咱們還來談談這拳匪,史乘上的小喜劇,身受者卻啼笑俱非,這個年頭兒誰還對這義和團有興味,那才怪。百分之九十九的神話,卻有一分的真,值得我們注意的,這排外的心。我不說“排外”一定對,我也不說一定不對,當然更不會說像拳匪這辦法對。但排外這事情自有它的真實性,不因其面貌的荒唐而有所消滅。且未必不是民意,雖然我那時候才一歲。不然,當朝的老太後和文武百官們不至於對那“神拳”這樣恭而敬之地。民意的可用與否是另一問題。韓非子說過,“民智之不可用猶嬰兒之心也”。我剛剛聽見咱們北平的街坊口裡叨叨,懷念過去的“友邦”,又有人低低告訴我說“人心思漢”。我正在考慮他有無出席國民代表大會的資格。

       排外這事情自然會發生的,假如真來欺侮咱們。誰能斷言帝國主義者不像這隔壁阿三不曾偷那本來沒有的三百兩?我記得在這回北平淪陷期間,日本人及其同儕曾再西提出火燒圓明園這一案,來喚起我們對大英帝國的敵愾。我不好說啥。縱說,也不好說他們錯。何以?這是事實。但由他喊“大東亞”喊得口乾,咱們對這西洋朋友總特別地親,真叫人沒奈何。誰叫咱們有不念舊惡的泱泱大國之風。又是閑話幽默,趕快回頭傍岸。我並不贊成懷仇報復,若人們的歧視至於相斫,我也不想減低拳匪的荒謬名聲。我卻敢明白地說,這抵抗的心不能算錯。錯在哪裡?錯在它的過程。最明顯的,以方法言,如以符咒避火器,可謂荒謬矣。但視為荒謬之頂點則可,說此謬種後來絕響,則不可。恁未免太性急樂觀哩。譬如用關王的大刀、猴子的行者棒來抵御槍炮算錯:那以大刀隊來抵擋機關槍呢?你怎麼說?以機關槍來抵擋原子炸彈呢?你又怎麼說?豈非我們今日猶沉溺於此荒謬的巨洲中並不曾自拔,卻無端以成敗論人去訕笑那大師兄二師兄。此笑無乃近乎多事。有人說,以機關槍打來,我們以機關槍打回去,這不錯了罷。卻也難說,推而言之,原子彈來,必以原子彈往,你意以為如何?這問題牽涉得太廣,離題亦太遠,不好再拉扯了。

       決心的排外,招來了八國聯軍,以後雖也曾排外,卻沒有這般大規模的。如清季的抵制美貨,現在聽這名詞,似乎夠新鮮。五卅事件的抗英,只曇花一現,連香港九龍的索還,今亦置之度外了。抗日心情雖比較長久點,然亦似瘧疾間歇而作,收梢在北平結了個大倭瓜。庚子以前在戊戌年,後有辛亥年,戊戌之於庚子,正反成文,庚子於辛亥,江河直下,到和議成,賠款定,清社之屋已為定局,只剩時間問題了,辛丑辛亥本相連續也。說清亡於民變,遠不如它亡於處患更為的確。戊庚辛三個年頭,維新不成即守舊,守舊失敗後維新,熬中翻餅,此後遂有民國,其實民和國都以吃了大虧,這中華民國從頭就是三災八難的。誰都知道,戊戌有清而辛亥無清,但事實上並不如是簡單,遠比這個重要,不僅關愛新覺羅一姓之興亡也。也無暇為滿洲人暗傷亡國,咱們的眼淚總有地方哭去的。不如說戊戌政變多少還有點自主的力,辛亥革命,於漢族雖為光榮一面倒的局面,我知準有多少同志不大愛聽哩。

      經過庚子辛丑之變,由極端排外斗轉而為徹底媚外,也不知九十度呢,還是一百八十度,向著對面點走去的罷。剛在神權夷酋面前爬起,又向帝國主義膝下跌倒。爬起也者還有點兒含蓄,事實上是就地打個滾而已。此即所謂百姓怕官,官怕洋人。這出戲自我墮地以來演到如今沒有間著,雖袍笏朱緋逐場換彩,而劇情一死見不變,真有點吃勿消哩。洋大人的臉色,或者和藹了些,(有人說,未必。)官兒們的派頭,或更神氣活現了,我縱有南亭亭長的筆墨,亦不知這新官場現形記,允許出版麼?至於百姓怕官,更一直的原封弗動。看這情形,要官兒不怕洋人大概不很容易,百姓不怕官麼,難說。到百姓不怕官又怎麼樣呢?那真的大時代就到了。是革命,不好聽點也就是亂。本來麼,咱們不會讓百姓們老怕著官麼,這辦法妙極,我先前為什麼倒不曾如此想過呵。

      (載一九四八年七月二十日《中建》半月刊第三卷第四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