國運到了危險的邊際,世界的文明亦彷徨於歧路。我們感於當前形勢的重大,從現實的視察裡提出問題來。這些問題不必都有答案,有答案不必都對,但它們的重要性卻不容否認的。因此引起公眾的注意和討論而得較正確的回答,那當然更有意思了。
再試從根本上想,治亂本諸善惡,善惡先天人心。人好,世界自然好。但人如何能自然會好呢,有時須得同伴們去提醒他,這是“淑世”方法之一。我們何敢以此自期,但懍於“匹夫有責”之義,又不忍緘默﹔故由衷之言,如實而語,更出之以叮嚀,申之以強聒。事功不必為我所成,風氣不妨由我而開。
這淑世的流風遠溯先秦諸子,所謂“各思以其道易天下”者。以今昔情殊,他們的治術我們或無從沿襲﹔又才力不同,他們的造詣我們更望塵莫追﹔但他們的精神歷久彌新,不僅今日我們應學,且我們應當繼續的。
依他們的做法,原有兩方面:其一得君,得君而行道,是間接的﹔其一化民,直接的行道﹔即宋 尹文的上說下教也。以孔子為喻,周遊列國,干謁諸侯,那是“上說”﹔有三千大弟子七十二賢人,這是“下教”。後之儒者熱中於事君得君,教民之澤微矣。百家之傳若墨翟宋尹者,尤微乎微。此蓋環境使之然耳。
但我們的確無君,更無所謂事他與得他。若以民主共和國的領導者權宜地當作君看,那是頂嚴重的錯誤。說得詭辨些,民主共和中國的“君”應該是“民”。於是,這上說下教原來分別的途徑完全合一了。這事實雖很明白,我們卻還要提出這“君”字來說,是很有苦心的。今日讀書人若尚不能忘情於得君,則必隱於卑下而不自覺,又何行道之有!我們何如“處士橫議”孔子說,“天下有道,則庶人不議。”可見封見之時,無道,庶人也要議,何況處士,又何況共和國的基本法則,天下有道,庶人亦議。“處士橫議”依孟子雖非美談,但在這年頭兒,做事說話不帶點勁那兒成。這“橫”字的確不壞哩。
橫議者無所不談,它的範圍,包括那最傳統的,最古老的,最流行的,最時髦的。那怕大家久認為毫無問題的,我們也許多問一聲﹔大家公認為神聖不可侵的,我們也許碰它一下!若不如此,怎夠這橫勁兒。
有力才能有勁。力,指什麼呢?若指常識,人人應當夠的。若指良心,人人沒有不夠的,不夠也沒有辦法的。若指學問,我們怕不夠。但學問本無止境,沒有一人自己以為夠了的。若有自己以為夠,即無學問之可言了。
所以這雖很重要,卻無法衡量的。要幹就幹,不幹就算了,不必躊躇。一邊走著一邊瞧,上一回當學一回乖,冒失或者無妨﹔等著,待著,過於把細,反而會誤事的。等毫無錯誤方才說話,你必將無話可說,等毫無錯誤方才做事,你必將無事可做。季文子三思而後行,他在躊躇﹔子曰,再思可矣,說他不必躊躇。
若說人數怕不夠,那是實情。但今天人少,不妨明天的多?我們歡迎有人給我們寫文章。只要他認識而同意於上述的心情和態度,寫作有完全的自由上不用說的。書店方面把這些文字用活葉印出來,使篇章得自為起訖而又可成組,以行於世,不失為很恰當的辦法。
舊話重提,“各思以其道易天下”,不可輕讀這“各”字,道易天下雖同,其所以易則不必盡同,且或甚不同。辨駁則察理愈明,參校則見事愈的,我們期待著。惟純樸的意念與誠實而嚴肅的態度,在我們之間剛將毫無二致。
凡著為言文的都是同道,聽言說看文章的我們希望漸漸的皆為同道,在廣大的民眾裡,無分作者與讀者,同聲相應,同氣相求,有著工作的快樂來抵償它的辛苦。我們不愁無路,走著,走著,自然成路。我們不怕黑暗,光明在前,那是一定的。
一九四七年二月北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