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過西園碼頭
   作者:俞平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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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 君姓趙字心餘,故京兆人也,昔年同學於北大文科,久客江南,不通音問者十餘年矣。頃革命告成,忽隨某集團軍翩翩而至,過訪寓齋,膚革充盈,黑臉團團,頗異疇昔,身衣灰布中山服,惟神氣索寞,詢之不答,曰“將有造作容緩呈教”。翼日訪之高升老店,不值,留一名片而歸。忽忽旬餘絕無音耗,七夕十一時忽得旅店電音言有孤客暴卒,急奔赴之,睹遺體在地,非病非殺,何由死耶?疑怪久之。適L近在東城,急足延致,L固專攻理化,以東方福爾摩斯自許者。彼袖中出顯微鏡大煙斗,索之良久杳無異朕﹔忽見幾上胡粉半包,杯底且有粉漬,L喜,遽斷為中毒,鄭重攜歸,將大施化驗。乃L有弟曰M,年幼口閒,盜而盡啖之﹔L大驚怖,以為其弟將從趙心餘於地下云。詎知一日又一日,弟竟無恙,詢以吃粉何味,答云“甜,甜,杏仁香。”其殆杏仁粉乎,而L之技將窮,乃云“其人肥碩,其死也非痰厥,即中風。”斯言也,愚良未之敢信,留作疑案而已。

       檢其遺物,囊中有中央角票十三枚,洋錢二十,袁頭者三,先總理像者十有七﹔表一,玻璃面破損,時針停於十時五分上,約當館人聞其仆地時﹔德國式鑰匙一。彼並小手箱而無之,乃有巨匙,何耶?桌上稿紙堆疊,墨沈猶新,字跡凌亂無極,其文似未畢而殞,可怪之至。文中結尾語缺,故其指不可盡通,所謂“最關要緊的我……”豈將俱歸泯滅乎?抑真有沖舉之方,超脫一切乎?斯人長往,不可追矣。且並標題無之,首署小引而篇幅冗長,與正文不稱,則究以沈君之卒為重心與否,亦無由斷言,姑以“重過西園碼頭”名之耳。善讀者可以意會之。心餘無文名,又鮮他著作,此篇關懷生死過切,致多胡言譫語,略加刪削,附以評注入吾書中。此等體例殆前無古人,特《燕知草》本以草草名,讀者當可諒予之草草也,且對於亡友身後之責亦云粗盡矣。是為序。(一九二八年八月二十六日。)

       戊辰七夕雙星渡河大雷雨中寫起的小引

       誰都悄悄地等著那莫名其妙的襲來吧。──可怪的是,誰都這樣興高采烈地等它來呢。今天巴著明天,明天巴著明天的明天﹔可是──到底有幾個明天呢?誰知道!也許我倒霉,只有十個了﹔您運氣,還有二十個﹔他吃過半斤人參四兩鹿茸的,有三十個﹔更有專念“阿彌陀佛”的她,有如胡麻子俱胝個。誰真知道嘍!誰能有“齊天大聖”般的本領,一路金箍棒直打上森羅寶殿,拿起閻王爺的帳本兒來,蘸著一筆濃濃的烏煙墨一概勾之,喝聲“了帳!了帳”,也沒有誰能比管輅先生算得出“南斗星君”“北斗星官”幾時在著象棋,幾時想喝白乾兒,幾時要吃鹿肉。(平按,此下原注出處今刪。)而且終久無益,小說書上頂愛說延陽壽一紀,我替他想想無聊得很,一紀只有十二年,多活這十二個年頭,再幹點什麼?多叉幾百圈麻雀,多看幾十回真光電影兒,多聽幾本“畹華”的《太真外傳》之流──雖說是東方獨有的藝術──斬眉霎眼一晃,那白得來的一紀陽壽,好比一塊小方的黃奶油,早被咱們一啃二嚼,打掃乾乾淨淨,又得孤苦零丁,跟著大高個兒,帶高帽子的黑白無常鬼,蕩悠悠而去。那時雖已沒有耳朵了,卻更分明地聽得見第十八姨太太哭得真傷心,真可憐呢。且不但此也,譬如另有一位老爺也曾夢入幽冥,照例添了陽壽一紀載回老家,立刻就叫:“春蘭,拿算盤來!”自己動手,的搭的搭,九歸九除,橫七豎八的算清楚了?抬頭一看,今天太晚了沒法可想,狠狠的撥去一子,長嘆道:“四千三百八十三!”明天孫子淘氣,後天陪姨太太出門,到第三天下午四點半鐘朦朧醒來,掐指一算,阿呀!不好!只剩了四千三百七十九天。愈算便愈少,愈少便愈要算,心中好比滾油煎,身上有螞蟻在那邊爬,其時果真“梅郎”唱的是太真“內”傳,也怕未必有這雅興了罷。然則鑽頭覓縫去打聽這不速之客,到底是幾時幾刻光降小齋──萬一是午時三刻呢又怎麼辦?──真真多此一舉,反不如你我這樣庸人安然度日,活得好像大羅天仙一般,高壽活到九十九,還巴著百旬大慶﹔再活一百零一歲,以人壽二百年之說論,依然如日中天呢。豈不很好?豈不很好!即使嘴裡正念著天花亂墜的喜歌,而他老人家就從此溘然,也毫不打緊,總不能說是被咒死的,難道活到一百零一歲還不算夠本嗎?至少要比那位算學名家高明出不知幾萬萬倍。

       誰都應當興高采烈地活著的,想來想去也只有這一法了,然而何等的好笑,這總是莫名其妙的事吧。陶詩“世短意恆多,斯人樂久生。”世雖短而我不以為短,生固不久而我以為久,且以為久得頗可樂,這寥寥十個字比古詩“生平不滿百,常懷千歲憂”說得更好,真寫得出這興高采烈的所以然來。只要自己以為有幾百歲好活,這不結啦,又何必當真活個幾百歲去嘗試一下。此達人之言也,惟區區之意總期期以為不可。

       我的脾氣大約不是不近於那位打算盤的老頭兒的,所以覺得垂頭喪氣活著,會比興高采烈的神情看過去略為得體個一點──自然不是說舒服。死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可憐,可憐的是這興高采烈去死,這是大可不必的。譬如說要殺頭了,殺頭就殺頭罷,也莫奈其何。還有階級,您道怪不怪﹔一言不發是好漢子,叫罵甚至於不免哀哭,也是人情﹔獨有聽了這消息,忽歡欣鼓舞走上大堂,亂碰響頭,“謝大人的恩典”,又恭恭敬敬請了一個安,然後抖抖瑟瑟地被綁上法場,這總可以不必的吧?難道果真必要嗎?因此我最討厭這興高采烈的神氣。明知一不是忠恕,二不算聰明,無非沒理由的一種偏執而已,可是我沒法改變它。自己過著日子,垂頭喪氣的時候為多,看人家在那邊興高采烈,有點兒妒忌,有點兒鄙薄,覺得滿不是那麼一回事。

       試比方咱!不知來從何處去到哪裡,也不知到底有多們長多們短,看起來倒似乎是一條花團錦簇的路,路上有高矮參差俊醜不一各式各樣的人,擁擠非常。小孩子想立刻變大人,可以不讀書了,可以自由地吃喝頑耍了,跳勒蹦勒的走過去了。青年們看見女人大垂涎,姑娘們碰見漢子有點動火,千方百計,尋死覓活想去成眷屬,生兒育女,白頭到老,摟抱呀接吻呀,走過去了。更有一班年輕力壯的人,念茲在茲地要升官發財,升了官還想升更大的官,發了財還想竊更大的財,富貴沒有巴夠,已經在那邊想益壽延年,壽考還不足意,更想重新做起小孩子,吃奶媽的奶,白日飛升妙不過,再不然尸解也還對付,他們搖搖而擺擺,跌跌之撞撞走過去了。(平按,原稿有這個之字。)他們這班妙人兒,瞪著大眼只管往前看,看得神迷目眩,口水直流,以為不知道有多們好頑哩。即使挨肩擦背走著的人,猛然腳底下一個□撞就此爬不起,也毫不在乎,只悄悄冷笑,或假意做出長嘆的樣子,說一聲“可憐”,心裡卻不斷地自慰道:“反正這回不是我,不要怕!”我不是照樣高高興興地走去,自然有好處在前面等著我哩!這條路何以這樣的千妥萬當,又何以長到如此這般,都出我“意表之外”無從說起。《嘆逝賦》上說:“瞻前軌之既覆,知此路之良難。”善注:“此路即死路也。”人家笑他注得笨,我笑笑他笨的人比他更笨,笨到當頭吃了一棒,動也不動一動。

       在路上的,不但對於前途希望甚多,而且對於眼下珍惜倍至,至少自己的身體總寶貝得肉麻萬分,咳嗽會變成肺病的,肚子疼許是盲腸炎,“勃瘰頭當發背醫”,真好比一朵鮮花,大氣兒都吹不得,別說磕碰了。別人呢,成千累萬的化灰化煙,漠不關心,而惟一己之是愛,不知道自己的皮囊難免腐臭,終久是螞蟻口中的糧食,又看見誰人真騎鶴吹笙過來。早知今日,何必當初!燕窩魚翅白白的填下去不少,冤哉冤哉!不免又想起靖節翁的名句來,“容養千金軀,臨化銷其寶。”曹操的兒子也說過什麼“生在華屋處,零落歸山丘。”對於一己如此,對於外緣亦然。一把裁紙的刀裁衣的剪,丟了必找,找不著要生氣,甚而至於疑心老媽子偷了去,要打發她走路。一支“三炮台”點著沒有吸,失手“撲嗤”掉在痰盂裡,馬上會跳腳拍手叫阿呀。小的尚且如此,大的更不用提。丟了情人的表記,誰能不發急?小兒女生病,誰能不焦心?傷離念遠誰能不淌眼抹淚,咳聲嘆氣?失戀之後,誰能不翻天覆地鬧個無休歇?總而言之,統而言之,這是我的,要好好的收藏著,那又是我的,要好好的保護著,我何所在,尚且一無所知,而貿貿然老著臉皮盡說“我的我的”,又豈不可怪也哉!

       對於生命本身和它所曾接觸過一切的外緣,必然有相當的粘著性,盡管程度各別分量不同,其為粘著則一也﹔所以竟可以說這是生命力表現的一面,和生命力的大小強弱為正比例的。有時反而特別小,如出世的修持頹廢的享樂,似乎不可解,其實非碰壁之餘傾向於離心,論其根底絕非例外。

       講到這兒,生命的本身快要挨罵了。生命壓根兒就許不成東西。佛家所謂生老病死的苦,都只是生的苦:沒有生何有於病,何有於老,更怎樣死法?(您能想得出沒有生的死是怎麼一回事來嗎?)把生命的痛苦一古腦兒歸到咽氣的這一刻去,很有點說不通。再說得paradoxical些,並無死的苦,只有生的苦。自來只見活人訴苦,有死人訴苦的嗎?沒有。──黑驢告狀是一例外,然而所告的狀還是生前公案,並非和閻王爺打官司。若嫌它欠精密,還可以這樣說,生的苦是什麼滋味,誰都嘗過的,死的苦誰都沒有嘗過,即使不便愣說它沒有,也無從確鑿地說它有。“未知生,焉知死。”我們平常說死,只是說不生。真的死無可說不必說,至少死了再說。

       依名理立言,佛家可以有死苦,我們不可以有。佛家以生死對待流轉無極,死只是生命流轉中的一境界﹔我們所謂死是生命的彼端,最後的一點,很像佛說的“涅槃”。他們千辛萬苦的修持,只抵得我們家常飯菜般的溘然長逝,真真占盡了便宜。所以若一面採佛家生為苦之說,而一面用我們自己的死即滅之見,那麼死非但不可悲可怕而實在可愛可欽。在事實上咱們的立場卻不會比他們強,或者遠不如。所以不如者,他們有他們特別的修持方便,雖然極笨極古怪,而我們沒有,永遠不會有,我們不能全盤承受這生苦論。

       生固然很苦,但也並不全然苦,這是老實話,我不願作矯情的戲論。如見春花秋月不能說不美麗,逢俊侶良朋不能說不幸運,得賞心樂事不能說不痛快。硬把樂說成苦,真是何苦!所謂苦樂也者皆不足以盡生的意境,於我只覺得一味的可哀而已。非苦則不“哀”,無樂又何“可”哀之有?依苦樂的萬般錯綜縈繞,人間悲涼的劇遂宛約地映現著。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。這奈何兩字神理綿綿,真是可哀的絕妙注腳。

       就生的過程言,解脫也是粘著﹔兼包止境言,粘著也是解脫。惟其滑不脫又粘不住,所以沒奈何。這不但對於最後的默想是如此,在一生中從小到老亦復如此。

       我們的一生誰不是草草地斷送的,又見誰真細磨細琢地咬嚼生的滋味過。所謂細細的過□只是我倆的妄想,而雲裡霧裡媽媽胡胡一輩子,這才是永久的真實。千奇百怪的人物風景都像活動寫真般眼面前飛走,從其間相互的關連裡不免生出離合悲歡來,於是在心上刻劃出深深淺淺的痕跡﹔但這些痕跡和其他的外緣一般,也會跟著年月的奔流漸遠漸淡,終於秋煙似的全滅了,從這一點,即使說我們明明活著卻好比不曾活著,也不算過於不通。

       舉一個極短的例子,譬如我到天津去頑三天。第一天高高興興的跑了去,一點不覺得﹔第二天白天也還好,只有點兒迷胡﹔到晚上看華燈璀璨,人影參差,不由得一念兜的上心來,惘然獨語,“快換片了!”果然第三天早上,尖厲的一聲叫子,火車輕輕地把我馱到黃綠的大野中去,簡直換了個世界。這三天的生涯,即在當時已如無物,何況回想!

       以電影去比方人生,我覺得實在有點兒像。人的一生分為若干的段落,如幾本幾幕然,論做法也有做得好的,也有歹的,論戲情也有怪肉麻的,也有惡狠狠的,論觀眾有盡點頭的,也有亂搖頭的,有笑的也有哭的。可是某一幕映現的時間假定為A,則不管有多們好看,無論誰,決不能比A更多看一秒鐘﹔反之也不能少看一秒鐘。比方總只是比方,在生的劇場中不許閉眼睛,除非你退出。

       這一幕映畢,那一幕接上來了。看得真乏味偏偏老不肯完,看得真得神倒又沒有了。一到快換片子的當兒,不論你對於前一幕愛看與否,看夠了沒有,總之要逼你勉強去看第二幕,且你的喜怒哀樂一定要被當前的幻景所顛倒播弄,至於憶中的情景由它跳躍去,只黯然待盡而已,豈有他道哉!就是這樣子蟬聯而下,直到燈明人散,“明日早些來罷!”而我們的明日只是“來生”,我們的來呢不來只是“未卜”。然則賈波林的笑片可以重看,獨我們的不能,這是何等的“鵝絨”呢。

       以年時言,有幼少壯老之別,以地方言,有東西南北之殊,這都是所謂段落。各段落間榮悴悲歡盡管各別,但有一點絕對相同的便是不息的流動。再繞個彎兒說句斯文話:各段落間榮悴悲歡之所以各異其趣者,乃此不息的流動實主之也。這有頓漸的兩境。

       何謂漸轉?如說六點十分天亮了,意思決不是說在六點九分五十九秒上依然漆黑一團的夜哩。大約四五點以後,必須經過烏青青魚肚白等等暗昧朦朧非晝亦非夜的境界,然後轉成所謂六點十分的大天亮。另一面呢,頓變也是有的,積漸之極則頓生焉。“履霜堅冰至”。晚秋的霜華與早秋的風信,早秋的風信與殘夏的荷香,殘夏的何香與盛夏的汗臭,不能算不近﹔但堅冰和揮汗,您瞧差得多們遠。履霜是漸而堅冰是頓,然非履霜則堅冰亦無由而至。變化只有這麼一回事,頓漸卻是在此在彼兩種看法的不同罷了。再以前例說罷,六點九分五十九秒誠哉和六點十分沒有很大的不同,但正午與子夜的區別卻並不小﹔盡管沒有明劃的界線,晝夜畢竟還是有的。以再前例言之,我到天津去,決非預備有去無來的,所以一腳踏到天津的地面以後的每一剎那,都一點一滴向著歸程,不必等到他們送我於“老車站”,方始說我要回北京。

       凡某變化就其鄰近的各點謂之漸,就其兩端謂之頓。兩端並不孤零零地站著,必然依傍它們的左鄰右舍﹔故舉漸可以包頓,舉頓不足以明漸。漸是頂利害的,聰明人好像曾說過﹔不過像我這樣的傻瓜,怕只怕這一頓字,使咱們大驚小怪的,往往是這個頓。頓也不見得不利害。我只十歲罷,看《小說新報》(?)第一期的插圖,憨痴的小兒、靦腆的少女,憔悴的中年婦人,還有一骷髏,倒說這就是一個人的影子。這種老套頭現在看去已不算新鮮,但這十歲左右的小孩從此他明柔淨軟的心鏡上永遠有這猙獰的面目,改變他一生的顏色。大約刊畫的人,不曾想到的罷。

       真理未必就真得出奇,陳言也許是真理的一面吧,必千千萬萬人都想過說過方為陳言,這豈不就是千千萬萬人所有過的感觸,難道它竟會一點道理都沒有?陳言務去戛戛其難,真真又吃力又不討好,做句翻案文章,陳言便是中庸之言──您嫌不時髦,其實,錯了。孔二先生現在很出風頭,不過我不好拂您的意思﹔──那麼民眾的話總該懂得罷。(平按,心餘自己也有點纏夾二,民眾運動在禁止中,民眾的話與中庸之言身分懸殊,乃混為一談,奇哉!)既然知道“難”,便不該“去”,還說什麼務去!您瞧古詩十九首那一首不是老腔調,卻不大聽見有人罵它腐化,雖然現在也難說。(平按,此節比擬不倫,口氣幼稚,牢騷突發,無理取鬧。)

       “只為你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,”這種感慨老得可以罷。惟其摟著如花的美眷,所以回首流光萬分懊惱﹔亦正因為流年似水不曾等過誰來,所以把玉精神花模樣的情人終於給辜負了。白發和紅顏對照,芳華與遲暮結緣,是人人都有的悲感,不必定要多愁多病的身,傾國傾城的貌,方才配“心痛神馳眼中落淚。”

       轉瞬之間,艷冶在風前零落,靈智也是一閃的電火罷。生命的顏色芳香,以體力的衰頹日趨於黯淡憔悴而猶不自覺,直到驀然回首,昔夢前塵恍如隔世,方才知道年光走得好遠,把我們早給拉下了。知道怎麼樣?不知道又怎麼樣?回頭怎麼樣?不回頭又怎麼樣?人生一個破瓦罐,不回頭最為得體,雖然不免回頭更是人情。

       人生一世,做小孩子好像頂快活,卻偏偏想它不起。最小的幾年簡直全不記得,六七歲以後渺渺茫茫,自十歲以至三十歲,這一杯青春的醇醪回想起來饞涎欲滴,“好酒!好酒!”可是當時呢,狂鯨吸水,到口乾杯,又像豬八戒吃人參果,囫圇吞。由你禮部堂官說得舌敝唇焦,誰耐煩“一口一口的喝”呢。過了三十歲,即使你將來康強老壽花甲重逢,也是下坡的車子了,去得何等的即溜呵!看人家剛斷奶的已在學步,夾著書包的已懂得看女人,結婚未久的已在做母親,如我輩的中年人,不垂垂待老復何所待呢?

       “醬汁中段”,幸登古稀之年也只有三十年的快活。這三十年中,困覺先去掉一半,還有不少打岔的事兒,生病啊,拉屎啊,辦公事啊,至少又打個七五扣,歸齊只剩了十一年三個月。(平按,這又在算帳,又在用陳言,心餘的記性不錯。)那促狹的短命,真會“細細兒過”倒也罷了,正如兼好上人所說的:“倘若優遊度日,則一歲的光陰也就很是長閒了。”但這班傻大姐渾小子,由他那樣的聰明,只怕未必聽得懂。人到中年,方漸漸體會出一點點兒生是怎麼一回事情,只可憐殘肴冷炙剩也無多,由你嚼碎骨頭也將同白蠟,滋味毫無。況且年紀再老下去,又要胡塗,不免重新發十七八個昏方肯咽氣。這何苦來!人壽這樣短,什麼事也來不及做,好像“大英國”的蕭老爹曾經說過的。

       名式各樣的變花頭,收梢結個大倭瓜,變花頭不足奇,給倭瓜也是當然,可怪的是哪裡來的倭瓜子。我不怕自己與草木同腐,也不恨充當螞蟻的一頓早餐,只詫異這條生命的何來。有時午睡瞢騰,醒來心上一拎,彷彿直往下沉,彷彿四無抓撓,又彷彿大禍要臨頭﹔定睛細看,一切都照常,很合式,不多也不少,多只多了一個我。假使一旦沒有這個我,我想一切還會照常,還會很合式的。

       想去死嗎!不,決不!只願生命忽然遺失,或者著賊骨頭偷了去,頂好困醒一覺,乾乾脆脆地不見了我,那沒“南無阿彌陀佛!”但偏偏不,一醒來蹺起腳先看見我自己雪白的高腳跟。“直頭討厭篤!”所以只得再去尋死覓活。刀乎?繩乎?河水乎?井水乎?抑海水乎?安眠藥水乎?──還是仙丹乎?何去何從?

       壽終正寢的,面孔已經有點討厭相﹔何況懸梁的要伸舌頭,投河的要鼓肚皮,服毒的要變青黑臉,抹脖子的,阿一哇!頭兒好像西瓜,丁零當郎滴溜撲落地直掉。臨命以前曾寫出班香宋艷的奇文,曾留下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倩影,都毫不相干,反正得出一次乖丟一回醜,和帶綠毛筆挺挺的僵尸在伯仲之間而後已。再說也不大好辦。火葬,我總疑心會燒得滋滋作響,臭氣薰天﹔浸在水裡爛胖起來更糟﹔給老鷹吃,怕它挑精挑肥,扔下一隻眼睛半隻耳朵不吃﹔保存在玻璃棺材裡,未必人人有這福氣﹔給鬼子去試驗有點不高興﹔說來說去,還是刨個深深的土坑往裡一埋這個老法子頂妥當,明知也一樣的要發霉變爛,只是眼不見為淨,孝子慈孫之心庶幾慰矣夫!(以近日所聞“乾隆皇帝”的頭髮幾絲肋骨幾根也弄得零零落落,則入土為安原未必盡然,甚矣死不如速朽之為愈也。)然又終於不免為螞蟻們當早點心,究竟也不很合算。話又說回來,賊骨頭若老找不著,那麼隨便同仁堂達仁堂一個子兒一包的“九還大丹”炒豆一般吃它個幾千葫蘆。然後“吾知免夫!小子!”

       好好兒細細兒活著不成,算我不曾活也不成,一定要媽媽胡胡活著去等死,那方才算“的確行”,這多們古怪!幸而我老是看人家去死,老實說自己還沒有死過呢。“雖九死其猶未悔”,這是落水鬼的瘋話。我要死,至多也只死箏一回試試看,第二回“恕不”了。何況口袋裡還有一個子兒一包的九還大丹。

       雖然如此,眼睜睜地看人家直僵僵一個,直僵僵一個,家裡人圍著他哀哀地哭,也活得太不得勁兒。若死者我認識他,更難免多少的傷感。若不幸是我的故人,我的至親,這一種死生之戚,竟許彌漫於心識的表裡,影響於我對一切的態度。所以以旁觀的地位看生命的神氣,不見得就會比自己反省高明。

       死者澌滅無餘,往而不返之謂。有些人呢以為如此大佳,了者好也,人世糾纏得還不夠,死了再去糾纏著,未免不智且傷美。長往不返,以他們的眼光看未始不是好事,至少也不是壞事。記得山叔老人未跌下火山以前,曾在不苦雨齋中大家談過,若死了果真要到陰間有許多麻煩。例如:見了無窮的老長輩老老長輩,一個個都要請安問好,他們還許帶你去朝皇見駕,大碰其頭,偶然一不小心,對著大明的祖宗說什麼“本朝深仁濃澤”,立刻要碰釘子。六十歲的老頭子趕著二三十歲的少年,規規矩矩叫“爸爸”﹔二十歲的小伙子不得不摟著八十歲的老太太,親親熱熱叫“夫人吾愛”。大太太同時可以有三四位,一個不好,就打翻醋瓶醋罐,大鬧幽宴。小孩子老是吃著奶,老是不會大,殮時的朝衣朝帽,若子孫忘記了焚化冥衣,就得老穿在身上,連上茅廁的時候都脫不下。更有閻王爺非刑拷問,牛頭馬面們竹杠常敲……奇苦百端,形容不盡。

       另有一班人真相信靈魂出竅,黃泉路的遠近好比到一趟外國,去了自然就回來。所以供桌上的醬肉骨頭不妨咬嚼,紹興老酒也喝個三鐘,窮了有元寶錫箔可以救濟,受罪有和尚道士可以超度,想呼奴喚婢則有泥塑的金童玉女,想抽鴉片煙則有紙紮的全副煙盤,子孫生病他先嘆氣,子孫富貴他也榮華。……總之他名說死了,卻沒有死乾淨,還剩個一點兒,嚴格說來他是沒有死哩。

       哲人長閒,愚人忙瞎,我們不忙又不閒,尷尬。把死人當作活人看,死馬當作活馬醫,(平注,又在信口胡溜。)我雖辦不到。但死得一乾二淨,據說非常合式,我也不大相信。自己會死得如此的乾乾淨淨,即說明是美事,也有點害怕﹔若所親昵的看他斬釘截鐵地躺下去,愈加使我不堪。平居形影相接,言笑可通的,一轉眼不看見,永遠不再相見了,這不但不可忍耐不可解釋,簡直是不可思議,不可思議。如依感情,我不是不喜歡宗教的,即下等的宗教也喜歡。我喜歡仙,我喜歡神,──只有菩薩端坐在蓮台上,好像不大舒服──我喜歡狐狸,我也喜歡鬼,即使它不肯變紅衣女郎來魅我,甚至於碰見十七八代的老祖宗在黃泉路上握手談心,也不覺得很討厭。老爹們不以為然吧?

       然而我的叔叔姑母們,看這小孩子不敬祖先,不信鬼神,方以為是十足的新黨,豈不冤哉枉也!“車旁軍”的意見,我懷抱中滿坑滿谷哩,不瞞諸位說。假如果真,上邊三十三天偏住神仙,下面十八層地獄滿填怨鬼,一世界一如來,一洞府一妖精,豈不比我們的世界分外有趣?只要一蹺辮子,(平按,這是古語,一時想不出適當的譯文,仍之。)馬上可以看見這些古怪的頑意兒,又有什麼拚不得?親戚朋友死了,也無非在這幾個地方遊來蕩去,那怕找他們不著,“您先走一步罷,我吃完這筒煙就來。”難道我獨獨不會這般坦然地說嗎?

       可是不成,我們的時代,我們的環境都來警戒我,這世界不是這樣子的﹔肉體以外不見有生命,生命以外不見有世界,一切在你面前變滅,你也變滅於一切裡,既無法可想,也沒有例外。這嚴冷的事實世界,我惟有忍耐,我惟有默認。

       還偷偷地告訴你們,有一回我正嘻嘻哈哈過著孩提般的好日子,何來突兀的事變,巨浪般的打到心上,把蓬勃中的興會和意氣,卷得落花流水,無影無蹤。自此以後,沉浸於悲哀之淵裡消受一味透骨的冷,連絲毫的想像力都不再有,更不必提憨笑的重溫了。我痛感幻滅的可傷。

       逝者暫住在別人的記憶裡,能有多久呢?憶中的漸漸拋卻也就可以算永逝了。我由不得要努力追挽這些日就泯滅的影子,在筆墨間留下一二分的痕跡來,明明知道和誰都不生關係,死者更加無所為,只當作我自己的悲哀的玩具罷。

       以前的也記不得了,庚戌之夏我在蘇州,一個鬱悶的傍晚,油燈沒有點,天色有些黑了,蚊虫轟轟,成群搭淘的在“做市”,忽然走進一遠方的客人,把姊姊誤認作母親,我們拜見後叫他舅舅,他便是沈彥君。

       那年我十一歲,姊姊比我大一歲。我記得清楚,母親的屋子靠南窗有一張長抽屜桌,他就坐在這桌子東邊的靠椅上。不到一兩個鐘頭,我們已經和這新來的客人熟得非凡。晚上都在老梧桐樹紫藤花棚的書房裡說著話,我們聽得出神,好像無論什麼都是新鮮的。我手背上忽被毒蚊子叮了一口,又痛又痒且腫,可是還有滋有味的聽著,聽著。直到母親催了幾遍,才挨牆摸角進去睡覺,而他們的話正說得熱鬧哩。

       第二天一早直往東書房跑,他正在檢點送人的禮物。我第一看見大理石面的圓桌上添了許多泥馬,各式各奇,跑著的,臥著的,站著的,有低著頭的,有揚著頭的,黃的,白的,棗紅的,數了數一共八匹,他說這是“八駿馬”,都給了我。原來是給我的!弄弄這匹,擺擺那匹,十分高興,尤愛那匹狂奔著的棗騮馬,後來還為它做了一個紅藍閃緞的錦鞍。他同時給我的方墨盒至今還在,棗騮馬呢,可惜查無下落了。(紫君說她也看見過這八匹馬,她也想玩的﹔沒有看清楚,已經被裝在箱子裡去。)

       他喜歡我,我自然更要親昵他。只是不久就聽見講什麼“攀親”,他且時常以此來逗我笑,弄得我很窘﹔而且對於所謂攀親也者,當時並不感興味,有時以太窘而竟生氣撅嘴,雖然心中好像也添了一種渺茫的關係,和他有點兒私親,暗地裡在傲視我姊姊,自他北去以後,我們真是老盼著他來。

       壬子以後,春秋佳日,他每年南來,來時多半住在花園裡的達齋。園雖不大,也有蒼潤的山谷,曲折的池館,扶疏的花木。長廊下我和他比放汽槍玩,在屋子裡又圍著他聽講《聊齋》,談狐說鬼,娓娓不窮。他們若打牌,我就看著。有一回我搖另另坐在一張輕巧的洋椅上,正看他的牌忽和出一付三元,我狂喜仰後就跌,四座愕然,這是一直傳為笑柄的。

       頂怕他有客來,如果老不走,我真氣悶萬分,再去張張看,總還在那邊聒聒而談,也不知講些什麼。他若出門拜客,更覺不以為然,在家裡玩玩不好?出門有啥好處?碰巧風和日暖,惡客不來,太陽快要落山,他帶我們觀前一帶走走,買點小吃,那最快活不過。我至今還想吃吳苑深處的扁豆糕,細滑白淨,上面洒著紅綠的糖。

       晚飯以後總是閒談,我在圓桌子旁邊聽著。黃黃的洋油掛燈下,低了頭,無聊地看桌上紅木邊緣紋理的細密和嵌著的大理石面的光滑,無端有點棖觸。“這清閒的景象不知有幾回?”大約是這一類的念頭罷,我還想得起來。這可以說是惘然的初見。

       乙卯初夏初次北行,到天津後暫住他家,父親先進京去了。他住的洋房,粉紅色的牆壁,掛著美麗的古畫,我覺得很精緻。海邊的氣候,傍晚風涼,與江南又不同。一星期後,陰曆五月朔,天氣晴佳,他帶我上了到北京的火車,從闊大的玻璃窗裡看見近畿的原野村落,綠油油的麥子和高粱。以後我來往這條路上常常看見這景色。自那年秋天我們移家北京,他一直住在天津。到丁巳年,紫君和我成婚,她是他所最愛的女兒。

       恕我打個岔,說幾句關於沈彥君的話。他是一個嗜好很多,性情極厚的人。這五十年中,他一味興高采烈地活著,愛那一切,依戀那一切,執著那一切。他愛他的兒女,也愛他的親戚故舊﹔他慣於宦海中浮沉,卻老想優遊泉石﹔他愛看畫,也愛看如畫的山﹔他摩挲手中的鼻煙壺,又喜徜徉於暮年締構中的南山別業﹔小至於一盆小楓,高不過三寸,細得像一根鉛絲,大而至於突兀老蒼的雷峰塔,一杯水整個兒的西湖,無不在他珍惜之中。他在天津,惦念那錢塘的故鄉﹔等到回到杭州,我看他也無日不在夢見京華的軟紅塵土。而我於垂髫之日,就聽他和我父母談講搬到塘棲鎮上如何的好法,什麼臨河覓屋又沒有蚊子,大門口泊著漁船,自己挑揀新鮮的魚蝦,果園到處都是,只管採著吃,我們聽得津津垂涎,恨不得馬上就搬去﹔後來看他們只是說不動,耳朵都起了膩,也就淡然置之了。其實呢,他何嘗想冤咱們。他的一生時時結想,處處流連,半成虛願,在旁人看來未見得不是傻罷﹔但在我如何能存這個念頭,你們原諒我,我是不能夠的。他的壯年有能吏之稱,而一近暮年思路日窄,執著日深,於人情物理的洞達漸不如前了,我又何必替他深諱。他也和其他的老人一般的懷想從前,悲觀現在,不放心他的兒女,尤其不放心他的小兒子,覺世路風波之可畏,愁孩子們入世的艱難,不但艱難而且危險,寸積銖累,節省區區娛老之資,望其可以坐大,為兒孫們百年的基業。我從小就跟著他頑耍,十餘年中他興致一直是那樣好,惟獨最後這兩年以來,簡直憂煎倍急,意緒蕭寥,即有時還帶著我們遊山玩水,吃吃小館子,我看他盡有點兒勉強。本來一個人一過中年,筋力衰頹,無復有回翔的勇氣,再看看嬰嬰宛宛的姑娘,跳跳鑽鑽的小子,後顧茫茫,如何放心得下,積想既久,自成痴執。我當時嘴裡雖不說,心中也不以為然,覺得“這又何必呢”。今日追思絕非恕道,對於平昔所愛敬的尤非所宜,但已覺無從懺悔了。青山黃壤之間,他撇下我們悄然自去。一晃好幾個年頭,姑娘新添了小子,小子快要娶人家的姑娘,還是好好過著日子,各人頭上一方天,足見他的過慮真真只是過慮,而我們當日背後頭的風涼話總算一說一個著。所不同的,我的憶中從此添了煢煢的默想和那惻惻的痛傷,雖說年光逝水早已磨洗了帶血的創痕,而這依稀的痕跡殆將數十年如一日,輕易碰不得,碰了它若有隱痛,例如今天我寫完這一張紙。

       他和我關著幾重的親戚,據母親說,我小時候他就喜歡我,說“這孩子聰明不露”。其實也差了一點,“不露”呢倒是真的,“聰明”呢未必,壓根兒不見得有,又怎樣露出來?這未免有累他知人之明。但可以曉得他是何等的喜歡我。自從那夏天的傍晚以後,十五年中陳跡重重,真如千層的波浪萬疊的雲山,有不堪回首之感。城阡巷陌之間,流水高山之側,無論月下與燈前,不管天南和地北,我絕不費一點的力,自然而然會想起他來,即使不曾想,這兒也是,那兒也是,好像都有他的影子一般。

       偶然想到兩樁往事,就記下罷。十一月裡到太湖邊上去喝西北風,船兒晃當晃當,紫和Y小姐都暈得躺下了,我和他還細細啃著無錫著名的“肉骨頭”。泊船以後,她們也勉強起來,同上千頃堂憑欄品茗,看湖浪沉沉,天容冥冥,船家怕“橫風”,黿頭渚也沒有去成。又有一回,同樣這幾個人在常熟城中的小客棧裡。(依常熟人說是大旅館。)我和他住一間房,時值晚秋,他買了幾十盆紅黃錯雜的菊花,椏椏叉叉叉得一屋子。晚上山景園吃飯,青菜螃蟹特別的好,吃飽回店,時候並不晚,窄窄的石弄堂已悄無一人,盡慢慢地踱過去,笑說常熟只是咱們這幾個人的,常熟人大概都睡著了。忽一陣臭氣大家掩鼻,看見廁壁外掛一白紙燈籠,我就說:“奇怪!常熟的茅廁都掛燈!”想不到他和紫君姊妹就此大笑不止,笑不可抑,我乃恍然,不由得也笑了。

       這都不過是滄海裡一粟似的浮漚罷。從頭說起,他髫年的夢多半消磨在吳苑西橋的舊居裡,所以對於這快要坍的老屋他比我還要熟,他的陳跡比我的更多得多﹔(他和這房子同年)而我的青春潮熱滋蔓的當兒,恰好在他家裡,也算是“無巧不成書”哩。數十年之中這兩家回環地接近,加以各人性分的投合,婚姻的關連,究竟他知道我家的事情多呢?我知道他家的多?他和我家裡的人熟呢?還是我和他家裡人熟?一時真說不上來。若把四五年中住在他家的零零碎碎的往事,有工夫,有筆力,有興致,一口氣寫它下來,簡直可以成一本小小的書。現在既心慵力弱,重以奔走黨國能者多勞,那裡能夠呢!只好寫出一件自以為比較扼要的事。到癸亥的冬天,江南漸見戎馬倉皇的神氣,名說調防,已在磨拳擦掌中。我們還淡然置之,沈君卻僕僕滬杭間,又想搬家,又想不搬,如坐愁城。一天下午,並沒什麼緊急風聲,紫和我端坐在上海永興裡的小樓上,忽聽得他從杭州同著一部分的眷屬還有我們的小孩叫“囡子”的,大包小裹都搬往法界的親戚許君家裡去了。事前不來一快信一電報。

       他自己回到城站附近的杭寓裡,隔不多日,驟患小便失血的重症,我晚車回杭州去看他形容消瘦,神情索寞,只能極低極低地說話:“想不到還會見面,遺囑我都寫好一半了。”走出來看,大廳堂屋裡都有捆紮好的箱籠,橫七豎八的擺著,花廳裡又堆著“篾件”,聽說要搬北京。可是直到年底,非但北京天津也都沒有去成,即在上海租著的一幢洋房也沒有全家搬去住,挨到癸亥的大年夜,我們住在上海的幾個人方接著他的確實信息,從北站登車回杭州去。除夕的旅行,於我尚是第一次。

       “甲子歲朝春”以後,時局消息,一天好一天歹,好像黃梅雨,我們仍在杭州。篾紮的物件一部分重新打開,箱籠更不必說,上海賃的“也是廬”也退了租,似乎可以安然過去了,但是還不成,雖一步沒有走得動,卻時時刻刻鬧著搬家,使人聽得心慌,不但說要如何如何搬到別處去,就區區的杭州城裡也有種種不同的搬法。他自己心裡來來回回的晃,於是他的家跟著也來來回回的晃,就是寄居的客也不得不跟著來來回回的晃﹔雖然那時的我是一個地道的樂觀派,“尋尋開心罷,一點不要緊。”

       夏日漸長,始從“杭州城內”(你們老不知道這話的出處吧,這是白水君在西溪交蘆廠題名時寫的。)搬到西湖邊我的別墅中去,然而還在清波門內租了一所小房子。所謂搬家問題總算告一段落,北去之說自然沒有打銷,天津北京等等常常在嘴裡顛倒念著。所以湖樓小住,真真只是小住,只算於北上的程途中打一個茶尖,不過這個“尖”欲打到西湖邊上去了。

       惟有長閒,這種閒法淡得可以出水,即頂好閒好懶的我也覺得有點不堪。(有一笑話,拿濃濃的墨點上去,都留下雪白的粉印,那才算黑得可以呢。)沈彥君倦於遊宦退歸林下,清閒的福倒是本分,小姐們自古以來是有閒階級,閒閒也還罷了,只有本來好好地關在書房裡,讀讀《論語》、《孟子》的“兩位公子”,也變成“無事大閒人一個”,透點兒別致新鮮罷。我在杭州這幾年本不知道作些甚麼生,為什麼老不走,想起來尤其茫然。這一年閒得自然更出奇,只為上海書賈校了一部小說,以外嘛事不干,然而也還是不走。暑中曾匆匆一到北京,不久就回來,又躲到小樓窗裡看落照去了。“生之欲”的舞台上(聽說湖山久歸某姓,故用此耳。)總是大鑼敲得人耳聾,大鼓震得人心慌,赤膊直翻筋斗弄得人眼花繚亂,我們這兒咧,忽然鑼不鳴,鼓不響,非但筋斗不翻,戲子們一個一個都困著了。這多們清鍋冷灶,成什麼模樣,阿要討厭相!聰明的讀者豈不會疑心這討厭就是“若有憾”,而我不說。亡友萍君戲以一絕句記我的生涯:“詩思還與世味疏,日長攤飯屢拋書。驕陽曝背青山暖,翠豆朱櫻欲上廚。”那時真不過吃吃蠶豆櫻桃,喝喝山中的泉水,看看嶺上的白雲,西泠橋堍岳王墳前去走走,湖心裡去划划,裡六橋外六橋之間溜達溜達,以外亭午的一覺閒睡,中宵的一晌閒談﹔再不然便找鄰寺的體圓上人下頂蹩腳的象棋去,雖說蹩腳,一日連贏他七局,則上人之棋學亦可想矣。因為下這樣子的棋,倒耽誤了我們,不曾看見雷峰塔的最後一影。

       彥君的生涯也和我們差不多。他住最上一層樓,偏南有帶窗的廊子,大家叫它“暗廊沿”,實則一點不暗。他在其間起居,窗明几淨,擺上幾件心愛的古玩,壁上總是名家的條幅,隔幾天換一回。我們一進去先看見,就說“又換了新畫啦。”我和他閒談的機會很多,講講時局,講講家計,也有時一無所為,談那“今夕只可談”的風月,總之愛怎麼說就怎麼說,要說什麼就說什麼,談得極暢快的時候果然多,談得小別扭的時候不免也有。譬如他思前想後,老是帶愁帽子,蹙眉毛,而我一味嘻嘻哈哈,隨隨便便,“這不要緊的”。

       偷安的江浙居然構兵,古舊的雷峰塔俄而傾圮,在他心上都有過一條條的痕路。平日溫藹可接詼諧自適的,現在以憂鬱的神情結合中年的憔悴,恕我說得不客氣,再恕我的不恭敬,覺得迥比不上在蘇州小花園裡教我放汽槍頑那個時候了。正如《紅樓夢》上說的“漸漸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”,即以搬個家而論,這兒放放不對,那兒放放也不對,臨了會零零丁丁搬到西湖邊三層樓上去住著。一角危樓,四山欲雨,這難道就千妥萬當了嗎?

       南山之下本有新構的園亭,他常常於其間獨往獨來,有時也和家人同去,而獨遊時為多。一日夜歸湖樓,沿蘇堤北走,迎著轎子,撲面的淒風急雨,一走進屋子,我們盡驚,他渾身精濕,冷顫不已。也有幾回,時近午夜,他還沒有回來,幾個人高樓極目,只見一片淡白的平湖,微蒼的靜夜,寂無所見﹔隔了一會,有豆大的一點微微移動,久之漸大,依稀可辨,“是的!是的!”果然,須臾之間,雙槳小↓夷猶而至。“湖唇誰復盼歸船”,Y君憶及她自己的詩句否耶?

       陰曆九月二十一日,天色已晚下來了,也不知誰說的要去散步,紫病初愈懶得去,彥君帶著YKL,我和囡子也去,往岳墳上路走。附近半山上有“棟宇巍然不知何家別墅”,(K日記原文)我們都要上去,石級新整,囡子也被人拉著手努力同往上走。大家暗暗懷著新鮮的期待。可是好容易走到了一看,什麼都沒有,只是一座方方正正的鮑家祠堂。我們呆立片時,廢然而返,四山暮色蒼然,遠望樓頭已見星星閃閃的燈火。

       雷峰塔到後,我們熱心搜尋磚頭縫縫裡的殘經。彥君不惜工本地幹去,我是沒有工本,也興高采烈地幫著他搖旗吶喊。塔的遺跡曾留下多少次的徘徊,那不必說﹔塔對過的紅籟山房是購求經卷的臨時交易所﹔以外南屏附近的閒門小戶,城中的街坊店鋪,我們聽見了那裡有經,定要趕得去看看。即作鮑祠遊之次日,(九月二十二日)他又同我跑到城裡,什麼文華齋學古齋這些古董鋪找個遍倒不足奇,最好笑的有個張壽南也者,牙醫生也,徐景文之徒耳,我以為無所得先走了,彥君也不知從哪裡聽來的,他這裡有經,遂不問情由叩門而入,以六十元欣欣然攜一卷回來希奇我們,據說“字跡甚佳”。

       幾宿無話,十月二十八日天氣晴朗,紫還是沒有去,要去的是Y和K,其時頂小的L好像已說我不去了,我攛掇他,“你去罷,你去罷,”L方肯去。這回跑的地方可真多,差不多把杭州城兜了一個圈子。從新市場的振華旅館起腳,而學古齋,而花牌樓。花牌樓有個獸醫院,而獸醫院中據說有經,這又不亞於“張壽南牙醫生”了。那個地方我從來沒有到過的,自此以後也沒有再去過了,好像很空曠的,有些綠的草呵樹呵之類。幾處路跑得不少,卻一卷經也沒有得,不是他乾脆說沒有,就是我們不合意,或者有而沒有,被人捷足先得了,有如這獸醫院。

       繞了一大圈,到了距我們舊居不遠,城站旁邊的逸廬,看他們裱畫。在那邊倒有人拿過兩卷來,“首不全而字跡甚美”,又花了彥君的九十元。再折回旗下知味觀吃點心,蝦肉餛飩乎?雞肉餛飩乎?可惜K之日記不詳,(這幾節中它已經幫了我不少,我謝謝他。)吃完了就要走。

       新市場瀕湖,一排都是船碼頭,運動場碼頭咧,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各碼頭咧。第一碼頭正對西園茶樓。“你們且別忙,等我一等,讓我講完幾句西園再走。”粉紅色的三層樓(現在不知改了顏色沒有?)兩大金字曰“西園”,住城內時,湖上晚歸每以它為目標,等到粉紅色看得出,兩大金字有點認得了,不久自然會坐在洋車上,溫理熟書似的穿過新市場荐橋街的市聲燈影,這是歷歷不爽的。

       西園三層樓上賣菜也賣酒,殊未見其佳。彥君雖常常說:“明天我們到西園吃薄餅去”,好像很是奢侈的娛樂,而我總不大想吃,吃也吃不出特別滋味來,它面對著西子湖,(我頂討厭這樣輕靚的字樣,但在這兒非用它一用不可,表明我也會用。)要算全國頂闊的茶館,但我們杭州老兒說起來,西湖不過西湖罷了,臨湖的茶飯鋪更算不了什麼。

       二層是茶座,有藤靠椅可坐,有以西園著名的煮豆腐乾可吃,更有不費一文的西湖可看,論理說原不推扳,我們偏不甚喜歡它。裡邊氣悶,廊子狹得不舒展,茶客又多,如逢假日則尤多。萬一碰見摸鬢腳的女郎,(年紀或者已經四十五)油頭滑腦的少年,眉來眼去肉麻非常,則更加不妙。只記有一回看雪,幾乎耀花了眼睛,以外沒有什麼“煙士披裡純”。

       其時餛飩吃飽,回到西園碼頭來,有兩乘包車等著。抬頭一看天色不早,又這樣陰沉沉,湖邊颼颼的風,湖心豈不更要冷,他叫兩位公子坐車回去。目送哥兒們的車在紫沙馬路上絕塵而去,我們只剩了三個人走近碼頭,去雇划子。那粉紅的牆頭和兩個金字呆呆站著,一點兒異樣也沒有,我們都上了船。

       無論那麼想,的確想不出那晚湖風到底怎樣的冷法﹔無論那麼想,也想不出坐在船中會想過什麼,說過什麼來。一切都是空的,寫了萬餘言以後,到這裡只好留下一塊空白──簡直造也無從造起。好像小划兒慢得可以,老不肯到,天氣有點兒冷,有點兒黑,風也有點兒尖。(您瞧是說得很清楚不是?)這湖心打槳片晌的工夫從此不再有了,然而也還是一樣匆匆地過去,還是一點不覺得,並今天的回憶中都只有一塊空白。如此的匆匆,當時還嫌她慢,或者竟催促船家“快點搖罷!”

       好容易望見高樓,在柳樹下插著槳,船家總歸是要爭船錢,卻不知怎的說出失禮的話來,彥君很生氣,罵了幾句,憤憤的敲開門,穿過我們的堂屋,連頭都不回,快快的幾步走上三層樓去。他竟就這樣走過去了。這在我不敢說不記得,您也當然更不會得忘呀!而當晚上,聽說他就感冒輕微的風寒。

       又過了四十天,十一月初九日,清靜的小樓前圍了不少看熱鬧的閒人,不久棺材冉冉地抬出來了,哭聲也隱約地聽見了。那日湖上清晨霏霏的雨,大紅繡花的“材罩”上,綠色油布蒙著,旗只是旗杆兒,傘只是傘架子,掌扇也露出竹骨子,行列歪歪斜斜的向前走。送殯的親友們中間有一個我。

       雨雖暫時不下,地上是稀濕,本家很周到的替我們預備了洋車轎子,我卻寧可著了日常著以遊山逛街,有點漏水的破皮鞋,彳亍地跟著零落的儀仗,沉重的柩,這樣垂頭喪氣而走。明知道並無紼可執,他在木匣子裡也未必再知道我正同他一塊兒走呢,如此說來意毫無理由﹔但我偏要毫沒理由地走去,而且愈遠愈好。老是走著,腳踝上有些兒累了,或者雨水浸到破皮鞋的縫裡,襪子濕了,心上都似乎可以鬆個一鬆。這“毫沒理由”,竟是妙的。

       公園門口的糖攤小頑意兒攤照常擺著。上錦帶橋再下錦帶橋,斷橋又在望了,路真熟得奇怪呢。瑟瑟的殘柳,渺渺的明湖,萬分恬靜一如平日。偶然迎面走來的行人,看了我們兩眼之後,他悠然自去。處處樓台窗戶微雨中嵯峨而立,好像要邀我進去頑似的。腳底下沙子的聲音,聽聽看,和往日徘徊躑躅時有什麼不同?一點都沒有。少了什麼?多了什麼呢?也不明白,只是不敢抬頭,尤其不敢顧盼,痴痴的跟著抬棺材的人夫走。哪兒去?好像不知道。──倒又在回想起什麼來了。

       二十天以前,曉風殘月之下,他悠然回首去了。我走到小平台上仰頭看欲曙的天,淡紅的曙色,清淨的湖山,真疑惑他的魂氣正向其間飛散呢。否則他又往哪裡去了?病榻之前,聽他於臨命之俄頃,顧念家人,囑咐後事,丁寧倍至,纖屑無遺,支起瘦岩岩的病骨,怯怯的聲調,一個字兩個字的勉力迸了出來,斷斷續續聽不真,也有點聽不下去。他說我們兩個人的將來,他是放心的,又說:“你還是以筆耕糊口罷。”聽到這裡,眼淚就忍不住了。有一日他病初深,我走上樓去看看,他說:“心餘,你看我這病還會得好嗎?”我的答語,自然,你們不想也知道的,可是在最後的問答裡我竟欺騙了他。這又如之何?今日更又將如之何?

       這些光景和話語,於我的一生裡很難得泯滅的。這不但是死生之痛親舊之情,而且是知己之感。亂頭髮般的我的思路,他雖不曾完全懂得,其間且有若干的距離﹔然而我的性情和癖趣,從小他一直知道的,所以至今知道得絕不含胡。論起來,我之所以為我者,豈不多半在性情和癖趣上面。

       十月十九日以後他和我們在兩個世界上了,而在初七八裡還是好好的。親戚勞君從塘棲帶來尺許的紅鰱魚,大鯉魚,紅燒羊肉,他叫K復書道謝,把魚放在山居的小池中。因為他正頑著菊花,初七的下午我和K船到旗下,從惠興花圃又買了兩盆回來,“姿色均秀”,他亦為之欣然顧盼。燈光之下,菊花堆滿了一屋子,他徙倚其間,只不曾下樓去。這又使我想到九月二十八黃昏時,他走上樓的神氣來。

       正想到這兒,耳旁人聲歷亂,一抬頭,嚇一跳,這不是那天我們三個人上小划子的地方嗎?揩揩眼睛再看看,一點不錯,這是西園,那是船碼頭,我都認得它們。其時柩已歇下了,一個路祭棚,幾位老爺們在上祭。我又閒著哩,閒閒地看南山一行青得鬱鬱蒼蒼,正是平日湖濱散步所習見的,誰又想得到僅僅四十天以後,我就要送他往這些地方埋骨去。而其時柩還不曾起。

       隔湖的山光招招手,引得我呆呆的直往前看,偶爾回頭,突然間,幻滅自身的影子幽靈似的在我眼面前那麼一晃。從此以後,無論花朝與月夕,俊侶或良朋,賞心兼樂事,不回頭便罷,一回頭,這灰色的影子必定立刻扭扭搭搭地走了過來,低低說聲:“還有我。”

       老早曉得了,這個怪影子決不肯輕易饒過誰,就此善罷干休的,必定要一天猖獗一天,弄到惡狠眼地翻了臉直撲到我的身上來為止,說不定呵是哪一天,是明天?還是明年?如果是即時三刻,那沒叫阿呀!──並且怕來不及叫阿呀!

       然而這未曾阿呀以前,一例一例的都悄等著,甚至於興高采烈地等著。別人呢不大知道,沈彥君的一生的確如此過去的。老實說,即使沈彥君已確是如此,你如此,他如此,誰都如此,這也全不要緊。最關要緊的我……(平按,最關要緊的是什麼也沒有說出,心餘就此擲筆去了。既然他的口袋裡並無一個子兒一包的還丹,大約我字以下不見得再有什麼好話說出來。凡上所言皆成惡讖,言之慘然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