救國(不僅僅是救國,一般的公眾事業皆然)並不成為問題,假如我們不需要。怎樣一種人方才需要救國呢?
日常的生活幾乎絕對不需要救國之類的,這生活的光景可分為動靜兩面:靜的方面是保持現狀,只求平安。我要活著,我老要活著,無論怎麼樣活法我也要活著的,狗也罷,公卿也罷,神仙也罷,我要獨活著,雖有億兆的苦難,而死的若不是區區,何妨!再進一步,以千萬人的不得活成就我的獨活,這大概可以不活了罷?然而不然,據說還是要活的。這麼說來,求生之志,可謂堅逾金石了。等到事實上不能平安的時候可又怎麼樣?原來就算了。有些是有生之命定,有些卻也未必,例如帝國主義的槍彈等等,而其不介意也相若。轟轟烈烈的死是苦命,胡裡胡塗的死是福氣。我們只知持生(彷彿捧在手裡)而不知愛生,樂生,善生。我們特別怕死,卻算起來,我們死得比人家又多又快。動的方面是力圖進展,很想闊氣。我活著哩﹔要活得舒齊,活得舒齊了,要活得更舒齊﹔活得很舒齊了,還要活得再舒齊一點……到底有幾個“還要”呢?天知道!舒齊之極有如皇帝,似乎已沒得想了,他還在想自己永遠能如此不能(成仙)?還在想子子孫孫能永遠如此不能(傳代)?窮人夢裡變富了,富人夢裡就變豬,果然說不盡,然而也盡於此矣。這好像沒有例外。好壞之別只在手段上,不在目的上。有所不為謂之好人,無所不為謂之壞人。
所謂國家之隆替,民族之存亡,與這種生活有什麼關係呢?看不出!不妨武斷地說,救國並不成為一個問題。果真成為問題,必另有其條件。
說起來簡單萬分,知道世界上有“我”還有“人”,這就是條件了。在我以外打著了別人,這是做人以來頂重要的發見,影響之廣大繁多也非言詞能盡。它把我們的生活弄複雜了。它把我們的生命放大了。它使我們活得麻煩,困難,而反有意思了。它或者使我們明明可活而不得活,但這不活比活或者更加有意思了。
捨己從人總是高調,知道自己以外還有別人的這種人漸漸多起來,只知道苟生獨活的家伙漸漸少起來,那就算有指望了。然而又談何容易呢!這在個人已需要長時間的、無間斷的修持與努力。吾鄉有諺曰“說說容易做做難”,此之謂也。重己輕人,貪生怕死,愛富嫌貧,人之情即聖人之情也,聖人何以異於人哉?(聖人只是做君子的最高標準。)無非常人見了一端,聖人兼看兩面耳。多此一見,差別遂生。孟子說“所欲有甚於生者,所惡有甚於死者”﹔“有甚”也者多繞了一個彎罷了。孔子說,“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,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﹔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,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。君子去仁,惡乎成名。”又說,“無求生以害仁,有殺身以成仁。”仁也者,多繞了一個彎而已。一個彎,又一個彎,這是使救國及其他成為問題的重要條件,即使不是唯一的﹔我確信如此。
在所謂士大夫階級裡,睜開眼睛,淨是些明哲保身的聰明人,看不大見殺身成仁的苦小子,我竟不知道救國是一個問題不是,也不知道什麼時候,在我們才會成為問題。
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