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上】
我不是學教育的,因此不懂一切教育學上的頑意兒。正惟其不懂,所以想瞎說,這也是人情。有幾個人懂而後說呢?怕很少。這叫“飯店門口擺粥攤”,幸虧世界上還有不配上飯只配喝碗薄粥的人。我這篇論文,正為他們特設的,我自己在內不待言了。
既不曾學教育,那麼談教育的興味從那裡來的呢?似乎有點兒可疑。其實這又未免太多疑,我有三個小孩﹔不但如此,我的朋友也有小孩,親戚也有小孩﹔不但如此,我們的大街上,小胡同口滿是些枝枝椏椏咭咭舌的小孩子,興味遂不得油然而生矣。──“興味”或者應改說“沒有興味”才對。
我不是喜歡孩子的人,這須請太太為証。我對著孩子只是愁。從他們呱呱之頃就發愁起,直到今天背著交叉旗子的書包還在愁中。聽說過大塊銀子,大到搬弄維艱的地步就叫做沒奈何。依我看,孩子也者和這沒奈何差殺不多,人家說這活該,誰叫你不去拜教育專家的門。(倒好像我常常去拜誰的門來。)
自己失學,以致小孩子失教,已經可憐可笑﹔現在非但不肯努力補習,倒反妒忌有辦法的別人家,這有多們卑劣呢!不幸我偏偏有卑劣的脾氣,也是沒奈何。
依外行的看法,理想的教育方策也很簡單,無非放縱與節制的諧和,再說句老不過的話,中庸。可惜這不算理論,更不算方法,只是一句空話罷了,世間之諧和與中庸多半是不可能的。真真談何容易。我有一方案,經過千思萬想,以為千妥萬當的了,哪裡知道,從你和他看來,還不過是一偏一曲之見,而且偏得怪好笑,曲得很不通,真夠氣人的。
況且,教育假使有學,這和物理學化學之流總歸有點兩樣的。自然科學的基礎在試驗,而教育的試驗是不大方便的,這並非試驗方法之不相通,只是試驗材料的不相同。果真把小孩子們看作養氣,磷塊,硫黃粉……這是何等的錯誤呢。上一回當,學一回乖,道理是不錯﹔只在這裡,事勢分明,我們的乖決不會一學就成,人家卻已上了一個不可挽回的大當,未免不值得呢。若說這是反科學,阿呀,罪過罪過!把小孩子當硫黃粉看,不見得就算不反科學。
誰都心裡雪亮,我們的時代是一切重新估定價值的時代,除舊布新,正是必然之象,本不但教育如此,在此只是說到教育。我又來開倒車了,“楚則失之,而齊亦未為得也。”譬如貿貿然以軟的替代硬性的教育未必就能發展個性(說詳本論下),以新綱常替代舊綱常,更適足自形其淺薄罷了。然而據說這是時代病,(病字微欠斟酌,姑且不去管它。)我安得不為孩子擔心。又據說時代是無可抵抗的,我亦惟有空擔心而已。我將目擊他們小小的個性被時代的巨浪奧伏赫變矣乎。
正傳不多,以下便是。我大不相信整個兒的系統,我只相信一點一滴的事實,拿系統來巧妙地說明事實,則覺得有趣,拿事實來牽強地遷就系統,則覺得無聊。小孩之為物也,既不能拿來充分試驗的,所以確鑒可據的教育理論的來原,無論古今中外,我總不能無疑,恐怕都是些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人想出來的頑意兒。至於實際上去對付小孩子,只有這一樁,那一樁,頭痛醫頭,腳痛醫腳,除此似並無別法。只要是理論,便愈少愈好,不但荒謬的應該少,就是聰明的也不應該多。你們所謂理論,或者是成見的別名。──想必有人說,你的就事論事觀豈不也是理論,也許就是成見罷?我說:“真有你的。成見呢人人都有,理論呢未必都配,否則我將搖身一變而為教育專家,猶大英阿麗斯之變媚步兒也。”(見趙譯本)
一九二九年三月十六日。
【下】
以下算是我的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觀,也是閒話(依魯迅“並非閒話”例)。閒話不能一變而為政策乃事實所限,並非有什麼不願,否則,我何必說什麼“銀成沒奈何”。因此,我也不肯承認這是成見,“見”或有之,“成”則未也。說凡見必成(依有土皆豪,無紳不劣例),豈非等於說健談者唯啞吧,能文者須曳白乎?
人的事業不外順自然之法則以反自然,此固中和中庸之舊說也。造化本不曾給我們以翅膀,如我們安於沒翅膀,那就一了而百了。無奈我們不甘心如此,老想上天,想上天便不是自然。又如我只是“想”上天,朝也想,暮也想,甚而至於念咒掏訣召將飛符,再甚而至於神經錯亂,念念有詞“玉皇大帝來接我了!純陽祖師叫哩!”這也未始不反自然,卻也不成為文化。一定要研究氣體的性質,參考魚兒浮水,鳥兒翔空的所以然,方才有一舉飛過大西洋,再舉飛繞全世界的成績。這是空前的記錄,然造成這記錄的可能,在大自然裡老早就有,千百年來非一日矣。若相信只要一個筋斗就立刻跳出他老人家的手底心,豈非笑話。
舉例罷了,觸處皆是。在教育上,所謂自然,便是人性。可惜咱們的千里眼,天邊去,水底雲,卻常常不見自己的眉睫,我們知道人性最少哩。專家且如此,況我乎。
在此冒昧想先說的只有兩點。第一,人性是複合的,多方面的。若強分善惡,我是主張“善惡混”的。爭與讓同是人性,慈與忍同是人性,一切相對待的同是人性。吃過羊肉鍋,不久又想吃冰激淋,吃了填鴨,又想起冬腌菜來,我們的生活,常在動搖中過去,只是自己不大覺得罷了。若說既喜歡火鍋,就不許再愛上冰激淋,填鴨既已有益衛生,佛手疙瘩愛可恕不了。(然而我是不喜吃佛手疙瘩的。)這果然一致得可佩,卻也不算知味的君子。依這理想,我們當承認一切欲念的地位,平等相看,一無偏向,才是正辦。
第二,理想之外還有事實。假設善惡兩端而以諸欲念隸之,它們分配之式如何呢?四六分三七分?誰四而誰六,誰三而誰七呢?這個堪注意。再說諸欲念之相處,是爭競是揖讓呢?是衝突是調和呢?如衝突起來誰佔優勢,誰居劣敗呢?
這些重要的謎,非但不容易知道,並且不容易猜。
嘗試分別解之。欲念的分配,大概隨人而異。有骨有肉的都是人,卻有胖瘦之別。有胖瘦,就有善惡了。所剩下的,只是誰胖誰瘦,誰善誰惡的問題。胖瘦在我們的眼裡,善惡在我們的心中。“情人眼裡出西施”。眼睛向來不甚可靠,不幸心之游移難定,更甚於眼。所以我們大可不必信口雌黃,造作是非,斷定張家長李家短﹔我們也不必列欲念為範疇,然後a十b=c這樣算起來﹔我們更不必易為方程式,如HZO。這只有天知道。
它們相處的光景,倒不妨瞎猜一下。猜得著是另一問題。以常識言,它們總不會鎮天價彬彬揖讓哩。雖然吃素念佛的人同時可以做軍閥,惟軍閥則可耳。常在衝突矛盾中,我們就這樣老老實實的招出來吧。至於誰勝誰負,要看什麼情形,大概又是個不能算的。都有勝負的可能吧,只好籠統地說。
細察之,仿佛所謂惡端,比較容易佔優勢些。這話說得頗斟酌,然而已著跡象了,迥不如以前所說的圓滑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,蓋亦苦矣。且似乎有想做孫老夫子私淑的嫌疑。以爭與讓為例,(爭未必惡,讓未必善,姑且說說。)能有幾個天生的孔融?小孩子在一塊,即使同胞姊妹,終歸要你搶我奪的。你若說他們沒有禮讓之端,又決不然。只是禮讓之心還敵不過一塊糕一塊餅的誘惑罷了。禮讓是性,愛吃糕餅多多益善也是性,其區別不在有無只,在取捨。小孩子捨禮讓而就爭奪,亦猶孟老爹山東老,不吃魚而吃熊掌也,予豈好吃哉,予不得已也。食色連文,再來一個美例,卻預先講開,不准纏夾二。二八佳人蕩檢偷閒,非不以貞操為美也,只是熬不住關西大漢,裙屐少年的誘惑耳。大之則宇宙,小之則一心,不是東風壓倒西風,就是西風壓倒東風,永遠不得太平的。我們所見為什麼老是西北風刮得凶,本性主之乎,環境使然乎,我們帶了有色眼鏡乎?烏得而知之!專家其有以告我耶?
準以上的人性觀,作以下的教育論。先假定教育的目的,為人性圓滿的發展。如人性是單純的,那麼教育等於一,一條直線的一﹔如人性是均衡的,那麼教育等於零,一個圈兒的零,惟其人性既複雜而又不均衡,或者不大均衡,於是使咱們的教育專家為了難,即區區今日,以非教育家之身,亦覺有點為難了。
對於錯綜人性的控馭,不外兩個態度:第一是什麼都許,這是極端的軟性﹔第二什麼都不許,這是極端的硬性,中間則有無數階段分列二者之下。硬性的教育總該過時了吧。──這個年頭也難說。總之“莫談國事”為妥。且從上邊的立論點,即不批評也頗得體。在此只提出軟性教育的流弊。即使已不成問題,而我總是眼看著沒落的人了,不妨談談過時的話。
若說對於個性,放任即發展,節制乃摧殘,這是錯誤的。發展與摧殘,在乎二者能得其中和與否,以放任專屬甲,摧殘專屬乙,可謂不通。節制可以害個性,而其所以致害,不在乎節制,而在節制的過度﹔反之,放任過度亦是一種傷害,其程度正相類。這須引前例,約略說明之。小孩子搶糕餅吃不算作惡,及其長大,搶他人的財物不算為善。其實搶糕餅是搶,搶金銀布帛也是搶,不見有什麼性質上的區別,只是程度的問題。所以,假使,從小到大,什麼都許,則從糕餅到金銀,從金銀到地盤,從地盤到國家,決非難事。──不過搶奪國家倒又不算罪惡了,故曰“竊國者侯”。──原來當小孩子搶吃糕餅時,本有兩念,一要搶一不要搶是也。要搶之念既佔優勢,遂生行為,其實不要搶之念始終潛伏,初未滅亡。做父母師長的,不去援助被壓迫的欲念,求局面之均衡,反聽其強凌弱,眾暴寡,以為保全個性的妙策﹔卻不知道,吃糕餅之心總算被你充分給發展了(實則畸形的發達,即變相的摧殘),而禮讓之心,同為天性所固有,何以獨被摧殘。即使禮讓非善,爭奪非惡,等量齊觀,這樣厚彼而薄此,已經不算公平,何況以區區之愚,人總該以禮讓為先,又何懼於開倒車!
不平是自然,平不平是人為,可是這“平不平”的可能,又是自然所固有的,卻非人力使之然。一切文化都是順自然之理以反自然,教育亦只是順人性之理以反人性。
說說大話罷哩,拿來包辦一切的方案,我可沒有。再引前例,小孩們打架,大欺小,強欺弱,以一概不管為公平,固然不對,但定下一條例,說凡大的打小的必是大的錯,也很好笑。因為每一次打架有一次的情形,情形不同,則解決的方法亦應當不同,而所謂大小強弱也者,皆不成為判斷的絕對標準。以爭讓言之,無條件打倒禮讓與遏止爭競是同樣的會錯,同一讓也而此讓非彼讓,同一爭也而此爭非彼爭。以較若畫一的準則控馭蕃變的性情,真是神靈的奇績,或是專家的本領。
而我們一非神靈,二非專家,只會卑之無甚高論,只好主張無策之策,無法之法為自己作解,這就是頭痛醫頭,腳痛醫腳。平居暇日,以頭還頭,以腳還腳,大家安然過去,原不必預先訂下管理大頭和小腳的規則幾項幾款。若不幸而痛,不幸痛得利害,則就致痛之故斟酌治之,治得好僥天之幸,治不好命該如此,自己知道腐化得可以,然而得請您原諒。
這也未始不是一塊蛋糕,其所以不合流行的口味者,一是消極,二是零碎。它不曾要去灌輸某種定型的教訓,直待問題發生,然後就事論事,一點一滴的糾正它,去泰,去甚,去其害馬者。至於何謂泰,何謂甚,何謂害馬者,一人有一人的見解,一時代有一時代的口號──是否成見,我不保險。我們都從渺若微塵的立腳點,企而窺探茫茫的宙合。明知道這比琉璃還脆薄,然而我們失卻這一點便將失卻那一切,這豈不是真要沒落了﹔既不甘心沒落,我們惟有行心之所安,說要說的話。
是《古文觀止》的流毒罷,我至今還愛柳宗元的“駝子傳”。他講起種樹來,真親切近人,嫵媚可愛,雖然比附到政治似可不必。我也來學學他,說個一段。十年前我有一篇小說《花匠》,想起來就要出汗,更別提拿來看了,卻有一點意見至今不曾改的,就是對於該花匠的不敬。我們走進他的作坊,充滿著龍頭,鳳尾,屏風,洋傘之流,只見匠,不見花,真真夠了夠了。我們理想中的花兒匠卻並不如此,日常的工作只是殺殺虫,澆澆水,直上固好,橫斜亦佳,都由它們去﹔直等到花枝戳破紙窗方才去尋把剪刀,直到樹梢掃到屋角方才去尋斧柯雖或者已太晚,尋來之後,東邊去一尺,西邊去幾寸,也就算修飾過了。時至而後行,行其所無事,我安得如此的懶人而拜之哉!
一九二九年三月十八日,北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