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水是美妙的儔侶,而街市是最親切的。它和我們平素十二分諗熟,自從別後,竟毫不躊躇,驀然闖進憶之域了。我們追念某地時,山水的清音,其浮湧於靈府間的數和度量每不敵城市的喧嘩,我們太半是俗骨哩!(至少我是這麼一個俗子。)白老頭兒捨不得杭州,卻說“一半勾留為此湖”﹔可見西湖在古代詩人心中,至多也只沾了半面光。那一半兒呢?誰知道是什麼!這更使我膽大,毅然於西湖以外,另寫一題曰“清河坊”。讀者若不疑我為火腿茶葉香粉店作新式廣告,那再好沒有。
我決不想描寫杭州狹陋的街道和店鋪,我沒有那般細磨細琢的工夫,我沒有那種收集零絲斷線織成無縫天衣的本領﹔我只得藏拙。我所亟亟要顯示的是淡如水的一味依戀。一種茫茫無羈泊的依戀,一種在夕陽光裡,街燈影傍的依戀。這種微婉而入骨三分的感觸,實是無數的前塵前夢醞釀成的,沒有一樁特殊事情可指點,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。我實在不知從何說起,但又覺得非說不可。環問我:“這種窘題,你將怎麼做?”我答:“我不知道怎樣做,我自信做得下去。”
人和“其他”外緣的關聯,打開窗子說亮話,是沒有那回事。真的不可須臾離的外緣是人與人的系屬,所謂人間便是。我們試想:若沒有飄零的游子,則西風下的黃葉,原不妨由它們花花自己去響著。若沒有憔悴的女兒,則枯乾了的紅蓮花瓣,何必常夾在詩集中呢?人萬一沒有悲歡離合,月即使有陰晴圓缺,又何為呢?懷中不曾收得美人的倩影,則入畫的湖山,其黯淡又將如何呢?……一言蔽之,人對於萬有的趣味,都從人間趣味的本身投射出來的。這基本趣味假如消失了,則大地河山及它所有的蘭因絮果畢落於渺茫了。在此我想注釋我在《鬼劫》中一句費解的話:“一切似吾生,吾生不似那一切。”
離題已遠,快回來吧!我自述鄙陋的經驗,還要“像煞有介事”,不又將為留學生所笑乎?其實我早應當自認這是幻覺,一種自騙自的把戲。我在此所要解析的,是這種幻覺怎樣構成的。這或者雖在通人亦有所不棄罷。
這兒名說是談清河坊,實則包括北自羊壩頭,南至清河坊這一條長街。中間的段落各有專名,不煩枚舉。看官如住過杭州的,看到這兒早已恍然﹔若沒到過,多說也還是不懂。杭州的熱鬧市街不止一條,何以獨取清河坊呢?我因它逼窄得好,竟鋪石板不修馬路亦好﹔認它為typical杭州街。我們雅步街頭,則 磴□磴地石板怪響,而大嚷“欠來!欠來!”的洋車,或前或後衝過來了。若不躲閃,竟許老實不客氣被車夫推搡一下,而你自然不得不肅然退避了。天晴還算好﹔落雨的時候,那更須激起石板窪隙的積水濺上你的衣裳,這真糟心!這和被北京的汽車輪子濺了一身泥漿是仿佛的﹔雖然發江南熱的我覺得北京的汽車是老虎,(非彼老虎也!)而杭州的車夫畢竟是人。你攔阻他的去路,他至多大喊兩聲,推你一把,不至於如北京的高軒哀嘶長唳地過去,似將要你的一條窮命。
哪怕它十分喧闐,悠悠然的閒適總歸消除不了。我所經歷的江南內地,都有這種可愛的空氣﹔這真有點兒古色古香。我在倫敦紐約雖住得不久,卻已嗅得歐美名都的忙空氣﹔若以彼例此,則藐乎小矣。杭州清河坊的鬧熱,無事忙耳。他們越忙,我越覺得他們是真閒散。忙且如此,不忙可知。──非閒散而何?
我們雅步街頭,雖時時留意來往的車子,然終不失為雅步。走過店窗,看看雜七雜八的貨色,一點沒有Show Window的規範,但我不討厭它們。我們常常去買東西,還好意思摔什麼“洋腔”呢?
我倆和嫻小姐同走這條街的次數最多,她們常因配置些零星而去,我則瞎跑而已。有幾家較熟的店鋪差不多沒有不認識我們的。有時候她們先到,我從別處跑了去,一打聽便知道,我終於會把她們追著的。大約除掉藥品書報糖食以外,我再不花什麼錢,而她們所買絕然不同﹔都大包小裹的帶回了家,挨到上燈的時分。若今天買的東西少,時候又早,天氣又好,往往雇車到旗下營去,從繁熱的人笑裡,閒看湖濱的暮靄與斜陽。“微陽已是無多戀,更苦遙青著意遮。”我時時看見這詩句自己的影子。
清河坊中,小孩子的油酥餃是佩弦以詩作保証的﹔我所以時常去買來吃。叫她們吃,她們以在路上吃為不雅而不吃﹔常被我一個人吃完了。油酥餃冰冷的,您想不得味罷。然而我竟常買來吃,且一頓便吃完了。您不以為詫異嗎?不知佩弦讀至此如何想?他不會得說:“這是我一首詩的力啊!”
我收集花果的本領真太差,有些新鮮的果子,藏在懷中幾年之後,不但香色無復從前,并且連這些果子的名目,形態,影兒都一起丟了。這真是所謂“撫空懷而自惋”了。譬如提到清河坊,似有層層疊疊感觸的張本在那邊,然細按下去,便覺洞然無物。即使不是真的洞然,也總是說它不出。在實際上,“說不出”與“洞然”的差別,真是太小了。
在這狹的長街上,不知曾經留下我們多少的蹤跡。可是堅且滑的石板上,使我們的肉眼怎能辨別呢?況且,江南的風雖小,雨卻豪縱慣了的。暮色蒼然下,颯颯的細點兒,漸轉成牽絲的“長腳雨”,早把這一天走過的千千人的腳跡,不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村的俏的,洗刷個乾淨。一日且如此,何論旬日﹔兼旬既如此,何論經年呢!明日的人兒等著哩,今日的你怎能不去!不看見嗎?水上之波如此,天上之雲如斯﹔雲水無心,“人”卻多了一種荒唐的眷戀,非自尋煩惱嗎?若依頡剛的名理推之,煩惱是應當自己尋的﹔這卻又無以難他。
我由不得發兩句照例的牢騷了。天下惟有盛年可貴,這是自己証明的真實。夢闌酒醒,還算個什麼呢﹔千金一刻是正在醉夢之中央。我們的腳步踏在土泥或石上,我們的語笑顫蕩在空氣中,這是何等的切實可喜。直到一切已黯淡渺茫,回首有淒悱的顏色,那時候的想頭才最沒有出息﹔一方面要追挽已逝的芳香,一方面妒羨他人的好夢。去了的誰挽得住,剩一雙空空的素手﹔妒羨引得人人笑,我們終被拉下了。這真覺得有點犯不著,然而沒出息的念頭,我可是最多。
匆匆一年之後,我們先後北來了。為愛這風塵來嗎?還是逃避江南的孽夢呢?嫻小姐平日最愛說“窩逸”。破爛的大街,荒寒的小胡同,時聞瑟縮的枯葉打抖,尖厲的擔兒吆喝,沉吟的車骨碌的話語,一燈初上,四座無言﹔她仍然會說“窩逸”嗎?或者鬥然猛省,這是寂寞長征的一尖站呢?我畢竟想不出她應當怎樣著想方好。
我們再同步於北京的巷陌,定會覺得異樣﹔腳下的塵土,比棉花還軟得多哩。在這樣的軟塵中,留下的蹤跡更加靠不住了,不待言。將來萬一,嫻小姐重去江南,許我談到北京的夢,還能如今日談杭州清河坊巷這樣的洒脫嗎?“人到來年憶此年。”想到這裡,心漸漸的低沉下去。另有一幅飄零的圖畫影子,煙也似的晃蕩在我眼下。
話說回來,乾脆了當!若我們未曾在那邊徘徊,未曾在那邊笑語﹔或者即有徘徊笑語的微痕而不曾想到去珍惜它們,則莫說區區清河坊,即十百倍的勝跡亦久不在話下了。我愛誦父親的詩句:
“只緣曾繫烏篷艇,野水無情亦耐看。”
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三日北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