危險之地莫過於眠床,殘忍之敵莫過於時光。時光之來去以漸,其見襲也以無形,而吾人只藉眠床以為之衛,其不敵也蓋宜。夫以養生之主,而曰可以盡年,固知年之既盡,雖善於養生者亦無如之何,徒以有涯之生,無涯之知,供後人作八股文章已耳,而此二語者,殊類婦稚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以以廣廈千間之庇蔭,夜眠一榻之安耽,而人生畢竟在孤路中耳。詩有之“生存華屋處,零落歸山丘”。華屋,至暫也,山丘,至修也。暫者逆旅,而吾人以為家,若夫莽蒼之地,方日日經過之而視茫茫也,悲夫!然此仍不免於作分別想也,不分別想又如何!試引吾家之舊文曰:“人有喜慶事,以梨園侑觴,往往以“笏圓”終之,蓋演郭汾陽生日上壽事也。內子姚夫人謂余曰,袍笏滿場,可謂盛矣,過此以往如何?余曰,子必有說,試言之,夫人曰,請為誦詩“門前不改舊山河,破虜曾輕馬伏波,今日獨經歌舞地,古槐疏冷夕陽多”,此趟嘏經汾陽舊宅詩也。“汾陽舊宅今為寺,猶有當時歌舞樓,四十年來車馬散,古槐深巷暮蟬愁,”此張籍法雄寺東樓詩也。欲知“笏圓”以後之事,請誦此二詩。余為黯然。(《春在堂隨筆》卷七)引詩至衙齋改寺樓而止,感事則曰黯然而已,是悲涼之語出以含蓄,先人立言之體固宜爾也。若再說下去,則見了舊屋,寧不直作丘山想歟,而生生之事亦幾乎息矣。客曰:“君意太痴,故其言悲。雖然,此非見道者之言也”應之曰:“子安知見道者之不痴不悲乎?又安知僕之無見於道乎?雖然,子言是也,吾固無見於道也。非無所見,道不可見故也。屈子《遠遊》曰,‘道可受兮不可傳’,受者受之於天,傳者傳之於人。請廣其詞曰,‘道可聞兮不可見’,只可耳聞而不可目睹也。嘗謂道無體,得道不如見道,見道不如聞道。得者有所得,見者有所見也,聞則傳聞而已。”客曰:“不然,此遁詞也。以例推之,豈行當曰聞者有所聞也,道其真可聞乎!”應之曰:“凡曰可者,僅可而有所未盡之詞也,豈不當如秋風之過耳乎。此言語性質之有窮,未可認為遁詞而追之也。子曰,‘朝聞道,夕死可矣。’雖孔子之言不過如此,然孔子固不言見道也。‘夕死可矣’云爾者,斯僥倖之詞也,苟傳聞非實,則一死豈不仍冤。寬放一步,正是逼進一步,近遠虛實之間,志乎道者辨之。”
此文寫訖,讀《知北遊》,意頗近之。而《大宗師》篇之論道曰:“可傳而不可受,可得而不可見”,恰與鄙說相反。作文之時尚未閱《莊子》,故未有成見﹔茲既有成見,自不必改。吾固非莊生之徒。是又恐吾師不許這樣改。譬如要改,則可改者多矣,不可改者亦多。《易傳》曰:“易之興也,其於中古乎,作易者其有憂患乎”言其有憂也。記曰“無憂者,其惟文王也”。言其無憂也。未知孰是。吾於莊生之言云爾也。
(載一九三七年七月一日上海《文學雜誌》月刊第一卷第三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