稚翠和她情人的故事
   作者:俞平伯
   文件:林六呆
   提供:城鄉台灣 /http://folkdoc.com/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 這是鳥的故事。鳥兒自應有它的類名,只是我不知道。看他們翠羽紅襟,其西洋之“紅襟”乎?否乎?也不知道。也不知怎的,忽然頑兒起鳥來。大約喜歡躺著的緣故罷?閉了眼聽鳥聲喳喳,彷彿身在大花園裡,又像在山林裡。於是從荐橋再往西拐彎的地方,買來小鳥一雙。

       並不是一起來的,先來的一隻,在小小方籠裡盛著,我們怕“她”寂寞,第二天又從原地方找了個“他”來,又換了一個較大的圓籠兒。先來的她我們叫稚翠,後來的他叫知戀。

       他倆都是紅黃的胸脯,以下呈淡青色,自頭迄尾覆以暗翠的羽毛,略近墨綠,紅喙黃爪,翅邊亦紅,長約三寸許,稚翠大約比她的情人還要苗條些。(以上是參照瑩環當日所畫記下的。)聲音雖不及芙蓉鳥竹葉青那們好聽,而小語聒碎得可憐,於風光晴美時,支起玻璃窗,抒一短竹竿挑起籠兒,斜掛檐前。遲遲的春日漸上了對面的粉牆,房櫳悄然虛靜,或閒談,或閒臥,或看環作畫,忽然一片吉力刮辣的小聲音岔斷我們的話頭,原來他倆正在籠子裡打架。

       也有時把它掛在花園裡白碧桃枝頭,到傍晚方搬回房裡的方桌上。黃黃的燈影裡,我們最愛看他倆的睡態。脖子縮進去,嘴也揣著,羽毛微微振聳,整個兒只見毛絨絨圓丟丟的一團,分不出哪兒是哪兒﹔若他倆停著挨著而入睡,並且也分不出誰是誰來。偶然因語笑的喧嘩,小鳥兒把毛衣一抖,脖子伸伸,困斯懵懂的眼睛回個幾回,看看這兒,看看那兒,似驚似怯,漸漸又跟著夜的清寂,蜷頭曲腳地入睡了。我們很不忍屢次去攪他們,所以有人走過去看,必定連聲丁寧:“不要鬧!輕點!”就寢以前,我們還要悄悄掩過去,偷看個兩回三回。

       清晨是鳥兒的佳節,枕上朦朧間,第一聽得他倆的輕言細語,雖然不會把我們嚇醒,卻於將醒未醒時在耳邊絮著:“可以起來了!可以起來了!”如此很快的一天,又上燈了,又要睡了。一天又一天,大約只過了一個月,至多兩個多月罷。

       讀者們如講究所謂文章伏脈的,從上面早已瞥見悲哀的痕跡了。短竹竿挑起籠兒,從窗外伸出去,不會滑下來嗎?是的,會滑下來,而且已經滑下來了!誰闖下的禍?據今日環說又像是我。誰知道。說我就是我罷,──又好像籠子自己滑溜下來的。也沒有人能夠的確知道。

       慚愧我的記憶力脆薄如斯,(我從小記性就壞得不堪)筆力柔弱如彼,描不出當時他們被驚的容色和稚翠獨自耽著創傷的慘況。羽毛披散,眼睛瞪直,可憐小鳥兒嚇得成什麼似的,而且瑟瑟的抖,大約用觳觫戰栗等等一二十字也還不夠形容的。從此我們的稚翠竟變成蹺腳的稚翠了。她蹲在籠底,腿彎裡折成鈍角,再無矯捷輕盈的希望了。我們自此只謹謹慎慎地守著她,好容易過了些時候,腿創漸平,居然重上竿頭,可以小步了,雖然有點一拐一拐的。我們一天看她幾回,倒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慰。還會再好些罷?知戀君也會高興罷?我們更作進一步的傻想。

       ──想望之在人間世,其命運的畸零又何其可嘆呢!人人都憑著自己與生俱生的欲念,一蓬火煙似的氤氳地結起若干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幻見和虛願,就拿起這個,在鋼鐵般無情的事實世界上去碰碰看,一個方才打破,一個又在團結,如此銜接錯綜地糾纏著,挨過或長或短的夢境﹔直到靈明磨鈍,軀殼朽壞,也不知為煙云哩,也不知為糞土哩,燭燼香也殘,光焰芳烈俱滅,其時氤氳中的變幻姿相即使還會有,又有誰來賞玩呢!雖明明已是覺醒的時節了,我們的人兒卻在何處呢?所以“天昏地暗人痴望”盡管是句老實話,“人欲天從竟不疑”盡管把咱們給冤苦了,可是細細的再想一想,能夠完全不存此痴想的,誰呢?明知這是當,還是上了當,既然無辦法,也就隨他去罷。──閒話少說。並非閒話。某年月日,我們幾個人在北邊花園裡舉行稚翠的葬儀和祭典。

       以小小的盒兒盛著,外罩以洋鐵罐,淺淺地刨個坑,我們把她埋在池邊桂樹之下,立一小小的短碣,磚為之,中鐫“稚翠墓”三字,旁列年月日,填以丹朱。又以知戀為主人,大家來祭。我做了一篇駢四儷六的祭文,其文久佚,雖不見佳想來亦可惜,只記得在敘她的病況有“既遭折足之凶,又抱風寒之疾”﹔在敘葬儀裡有“即日葬於淺碧池頭芳桂樹下,禮也。”以外祭奠的禮單,在L處有一張,有焚香讀祭文三奠爵焚遺物洒酒等等節目。 這一半因為好頑,一半也因為惋惜。若把平日朝暮相看的,只要死了立刻扔在垃圾堆裡,我們不但不忍且也不安。正經點說,這不忍和不安便是古今來種種祭葬在心理上的依據。不看見西山道上的熱鬧嗎?──明知道是無益的,偏偏要像煞有介事去幹。你說他是知識上的錯誤嗎?但這也是感情上的不得已。我們有些日常生活,飲食言動間,只覺得它舒服不舒服,不曾問問它通不通﹔通不通是向來沒有標準的,公說公理,婆說婆理,到底誰的理?舒服不舒服是確有標準的,我吃我的冰激凌!,你喝你的熱開水,不但大家都已舒服,而且大家都會對的。

       這才是頂閒的閒話,頂混的混魚哩。 這種“謬論”流弊的有無,自有吾友禮部江公在,我管不著。我們既把稚翠送了終,你們想知道她情人的結局嗎?來!告訴您。當其時,我們不但惋惜而且感慨,不但感慨而且懊悔,不但空空的懊悔而且切切實實覺得無聊。玩著籠中的鳥兒,寶寶肉肉般愛惜著,還見神見鬼的搬弄著,這種雅趣,雅趣得阿要難為情。難為情在其次,最不好受的是掃興。看籠中的知戀孤孤零零的神氣,聽他啾唧的話語,真覺得悵然頹然無一而可。終於帶著籠兒到稚翠墓上開籠放鳥。

       有一回在西湖邊閒步,碰著一魚挑,他兜賣混魚,(北京所謂厚魚?)我們說“不見得好罷?”他說“這是頂混的混魚。”禮單上的焚遺物是燒籠子,似與下文不合。我疑祭有兩次:第一次先做了祭文,其時知戀尚在,文中且以他為主人﹔第二次的儀式如禮單所記,那時知戀早已走了。

       剛剛開籠,知戀呆呆地在地面上站了一忽,走個幾步,方始懶懶地飛上低的白碧桃枝上去。徘徊顧望又過半晌,方才半跳半縱,飛上高枝,看過去和其他的小鳥兒差不多大小,終於不大看得見了。我呆立於桂陰下,不由得想起地下的稚翠來。都呆著罷,都想著罷?

       “知戀君珍重!任意的飛呀。可惜你的伴兒離你漸遠了,假使你會想的話。──聽說你是不大會想的,那麼也好吧,好好的飛呀。

       “知戀君,好好的飛呀!我們的園子雖小,也有小麻雀,也有大鷂鷹哩。你頂好找麻雀子做伴,卻不要被鷂鷹一把拖了去。‘身無彩鳳雙飛翼’,我們只得如此空空地祝著哩。“知戀君,幽秀的岩壑,明媚的溪流,你的故鄉罷?但在何處呢?慚愧我們不大曉得,我們不能送你回去。既然這樣了,就放你於西湖的山中,也仍然是飄泊著,仍然是鷙鳥口中之食呀。離我們太遠,我們也會不放心的。倒不如放你在我們小花園裡,這兒的稚翠還靜靜的躺著呢。你們即使誰不知道有誰,也應當不寂寞了罷?

       “知戀君,你去了!幾時再來呢?看慣了的蹁躚的影子,那怕再刮著一眼兩眼也是好的,你到底來不來呢?萬一,真真是萬一,重到我們的窗前,你知道,即使困著,我們就會醒的﹔若還肯飛過我們的眼下,那麼你也可以相信,即使在那邊淌眼淚,我們就會笑的。飛去又飛來,愛這麼飛就這麼的飛著罷!好好的飛呀!

       “眼前開著的白碧桃,到明年今日倒又要開了。知戀君,你真會重來嗎?我們還在這兒嗎?都是不可知的。只是今天,我們眼瞅著你自由的翱翔──過去的不提罷,將來的不想罷──我們總應當高興的,你也應當高興的,地下的稚翠也應當為你我高興的。”

       以後或早或晚,樹間偶然有小鳥站著,或忒愣愣的一飛,我們必要大驚小怪的,“是嗎?”“不是!”等日子長了,人也懶下來了。一年二年,知戀呢,終於不曾來,我們倒要離開那邊,其時小池邊的白碧桃,果然,正在垂垂結蕊。

       要走要走,由不得想起稚翠的墓來,這總不便托給朱老太爺的。幾個人商量好,把她遷葬於三台山下“安巢”裡,東邊梅樹林太湖石畔,仍立碣為記。 北來以後全無所知,鳥的故事就講到這兒打住罷。聽說“安巢公子”近年來大興土木,小小的土堆其有陵谷滄桑之變乎?我一點都不知道。昨天和L商量,擬托上海的嫻於偕遊西湖時,到那邊去尋尋看,也不知道她還有這意興或機會沒有?

       一九二八年七月十八日寫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