與紹原論祓
   作者:俞平伯
   文件:林六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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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 關於你所謂“亮船”,在我們家鄉有一種說法,和它相對的,叫做“照轎”。在花轎未迎新娘以前,先擺在廳上,由兩位“全福太太”(所謂雙全人),一個手拿鏡子,一個手拿蠟燭,相向深深而萬福,然後扭扭捏捏進了轎,東照一照,西照一照,而後退。我從小看人扮演這個,卻一向不明白它的意義。

       前年在《呂氏春秋﹒本味篇》方始發見它的名號,分言謂之“爝”,通言謂之“祓”。茲引錄一節:湯得伊尹,祓之於廟(畢氏校語《風俗通》祀典引此句下有“薰以萑葦”四字,《續漢書﹒禮儀志》中注亦同,今本脫去耳。)爝以?火,舋以牡 。(高注:《周禮》司?掌行火之政令。火者,所以祓除不祥﹔置火於桔槔,燭以照之。……?讀曰權衡之權。)

       您想伊尹蒙成湯如此優禮,可謂奇絕。這雖是小說家言,但若以另一種眼光看去,卻決不是全無意義的。記得我們談過,古人對於一切的解釋,是偏於具體的。譬如古人所謂鬼,祗是現在所謂怪。古人所謂凶,略當於現在所謂穢。古之所謂祓除,實大有今人洗澡掃塵之風。祓是一總名,可以包含各種的方術,略舉數種為例:

       (一)以水祓──這是最習見的,所謂“祓禊”便是。因穢的憑依,可以水洗除之。

       (二)以火祓──所謂“爝以□火”,“亮船”“照轎”皆是。又如遷入新居時,送喪回吉時,都要從火上跨過,亦屬於此類。此憑火力或光力驅除不祥。以鏡辟邪,亦此類也。

       (三)以聲祓──在陰歷年關聽見的爆竹,年鑼鼓,都屬於這一類。這是想用大聲音把諸不祥嚇跑。

       (四)以臭祓──這比較不甚顯明,然細尋其事例,亦隨處皆是。如端午日之帶蒲艾,擦雄黃﹔新年之焚松柏枝等等。又如古人祭祀主用鬱鬯,據說用以降神﹔但降神與驅鬼,祗是對於靈物態度之不同,而臭味之可以影響於神靈,初無二致。

       (五)以器具祓──這是想實實在在把不祥掃去,或者使它自然躲避。例如您所引《兢渡記》:“船底在水中,用白茅從首至尾,順拂一過。“”桃符能殺百鬼,乃禳災之具。”這都是實實在在用桃符白茅把不祥轟走。更有一種“厭勝”,乃是應用相生相克之理,使它自然不會作祟。其例証亦復繁多,茲隨便引一個:

       《酉陽雜俎》上說:“三月三日賜侍臣細柳圈,云帶之免蠆毒。”細柳圈雖不能積極的把蠆毒驅走,而你如帶裹上,那它自然不會來找你了,這是一種消極的抵抗。

       這五種方術,能賅括所謂“祓”與否,不可知。然而我相信,至少有這五個訣竅,絕非我的附會。

       再讓我們談談“祓禊”。這自然不是要談近年的名流觴詠,如所謂樊山實甫任公之流也者。他們的雅人高致,非你我俗子所能領會,談之何益?

       祓禊之風遠起於漢,即使不溯春秋戰國。《詩﹒鄭風﹒溱洧》有“士女秉蘭”之文,《宋書﹒禮志》引《韓詩》曰:“鄭國之俗,三月上巳之溱﹒洧兩水之上,招魂續魄,秉蘭草祓不祥。”《周禮》:“女巫掌歲時祓除舋浴。”《鄭注》謂“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類。”所以說得大膽些,周朝就有這習俗﹔說得謹慎點,漢朝必有了。

       更有兩段民間的傳說:武帝問摯虞,三日曲水之義。對曰:“漢章帝時,徐肇以三月初生三女,至三日俱亡,村人以為怪,乃招攜之水濱,洗祓。遂因水以泛觴。”(《晉書﹒束皙傳》)

       舊說後漢郭虞者以三月上辰產二女,上巳產一女,二日之中而三女并亡。俗大忌此日,皆如東流水為祈禳,自潔濯,謂之禊祠。(《宋書﹒禮志》)

       不論郭虞、徐肇有無其人,而上巳祓禊只是一種禳災的法術,而不是風流旖旎的韻事,卻是不用疑的。這種解說,正可和老兄的競渡論相應和了。

       這兒更有一問題,就是三月三日與上巳之區別。這本來很明白的,三月上旬逢巳,未必便是三月初三。而且,更有一不可解的疑問,就是三月上旬不逢巳,便又怎么?《癸辛雜識》說上巳為上巳之誤,引如下:或云上巳當作十干之己,蓋古人用日例以十干,如上辛上戊之類,無用支者。若首午尾卯,則上旬無巳矣。故王季夷隅上巳詩云:“曲水湔裙三月二”,此其証也。這個解釋很有趣味,不過少他佐証,只可當作談助而已。

       至於上巳與三月三之遷變,《晉書﹒禮志》上有一節:漢儀,季春上巳,官及百姓皆禊於東流水上,洗濯祓除去宿垢。而自魏以後,但用三日。

       依此,最初是用上巳,後來改為三月三日,而不問逢巳與否。至於原來真相如何,頗不易斷言。

       若以重三祓禊與重九登高相比較,可以得到絕佳之對比。

       (一)重三臨水祓除不祥,重九登山避去災殃。(二)三是陽數,九亦是陽數﹔重三是暮春,重九是暮秋。

       (三)重三帶細柳圈,重九佩茱萸囊,都是厭勝之具。(四)後來它倆都成為春秋佳節,把原來的可怕面目改變了。

       其實我們今日所謂佳節,考其起源都未必真佳﹔這又回到我們平素的意見上來了。我以為先民是不大懂得“風流”的,他們過節決不是無故裝點出來頑玩的,乃以為有重大意義──他們之所謂重大。我們今日自然不妨利用這種節日,大家去尋開心﹔但是這種節日原來的功能并不在此,這亦應當辨別的。

       昨夜放了一夜的爆竹,躺在床上,真疑身在義皇以上。今天忙著拜年,自己也成為古色古香的人了。

       太歲在丙寅,元旦試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