評頭品足。長者不為，今竟欲搭筆而大談容貌的妍媸，豈能免於道學先生的指責？然而嚴謹的哲人如靄馬遜（Emerson），尚且有詩說：
If eyes were made for seeing.
Then beauty is its own excuse for being.
（如果眼睛是為視看而造成，則美自是它所以存在的口實了。）
我輩凡人，偶爾談談美醜，似乎不能算做甚麼要不得的大事。況且「以貌取人」 ，乃是現在皮相社會最通行的皮相辦法，關係重大，更值得留心討論了。
「英雄難過美人關」，大凡男子，總是容易被女性的豔冶的容貌所魅住的。世間不少道貌岸然的有道之士，當他引經據典，徵古證今，大談色戒的時侯，總是像煞有介事的；一旦遇著了傾國佳人，約略施予一顰一笑，也就免不了心旌搖搖，按捺不住，露著狐狸的尾巴出來了。二十年一前有個高僧飛錫吾鄉，設壇說法。甚博佳評；有一次偶得清恙，請了我的朋友某醫生為他診療，某醫生檢驗了後，發現他染有梅毒，不覺大感空虛。男子好色，女人亦難例外，古今中外的歷史中，美男也和美女一樣，遺有不少風流韻事。晉書所載的那位美姿儀的潘岳，少時常挾彈出洛陽道，婦人碰見了他，都連手縈繞，投之以果，遂滿載而歸，替那時常侷促石榴裙下的我輩男子，吐了無限的悶氣。英國歷史上有名的馬爾蒲羅公爵約翰，邱吉爾（John Churchill, the famous Duke of Marlborough）的立身出世，完全是依靠他那一副眉清眼秀的小白臉。邱吉爾少無聊賴，只因長得漂亮出眾。遂博得當時國王所極寵愛的柯特爾曼公爵夫人（The Duchess of Cortlemain）的青睞，替他出資捐得一名旗手：內得奧援，外有人緣，由是官運亨通，一帆風順，遂成為英國的名將。他的子孫承襲餘蔭，出了很多出將入相的人材。漢代伏波將軍馬援和羅馬大將凱撒（Julius Caesar）他們出類的容貌和他們蓋世的武功一樣，都很膾炙於當時的人口，拜崙（Byron）和歌德（Goethe）少時的成功，據說也很得力於他們的美貌。
由此看來，無論女子，無論男人，如果能夠得到老天賦予一副美麗的容姿，總要佔到很大的便宜。十八世紀英國有個傑出的政論家約翰．威爾克士（John Wilkes）是以容貌奇醜出名於世的，但是他卻時常自畫自贊地說：「如果我能夠先人著鞭，得到半個鐘頭的時間，去和任何婦人悠悠聊天的機會，則雖遇到英國的第一個美男子，我也一點不怕他的。」威爾克士蓋自以為只靠了他的智慧和辯才，就可以嬴得美人的喜歡。用不著借助於漂亮的臉龐。不過他說的這幾句話，是否身體力行過，文猷不足，無從知道；據我妄測，恐怕不能那麼樂觀，免不了要成為自欺欺人的一片讕言。身有長技，固然也多少可以補救容顏的缺憾，如左傳所說：「賈大夫貌惡，取妻美，三年不言不笑，御以如皋，射雉穫之，其妻始笑而言。」左傳所說的這段故事，很近人情，頗可置信，可為威爾克士助威，然而我所擅長的未必即為美人所喜歡。又未必即為美人所能夠欣賞。所以縱有滿肚子的本領，量想他抵不過一副雅俗共賞的漂亮的儀容，來得乾脆而有力量。因此我總覺得，就讓威爾克士得著半個月的工夫。和柯特爾曼公爵夫人去糾纏，他也未必能夠取約翰．邱吉爾而代之吧？
見色不迷，坐懷不亂，固然也有這種事實。只能算作例外。不能認為是常道。世間的美男子和美婦人之中。當然也免不了有金玉其外。敗絮其中，如俗語所稱的「繡花枕頭」。到底不能夠加入人生的賽跑圈裏的人，但是大體說來，像美貌那樣容易吸引人心的。恐怕是少有的吧。大文豪愛迪生（Addison）曾經說過：「世上沒有一物，更像美那樣，能夠直截了當，戮入人心；它可以經過想像，立刻流布出一種說不出的滿足與喜悅。並完成偉大或非凡。」（There is nothing that makes its way more directly to the soul than beauty, which ommediately diffuses a secret satisfaction and complacency through the imagination and gives a finishing touch to anything that is great or uncommon.）美是人人所欣賞的，至於甚麼叫做美，那就不能夠找出一定的標準去規定它了。所謂美人，眼不需有一定的色。嘴不需有一定的形，鼻子不需有一定的高低。耳朵不需有一定的大小，更不能用古代的繪畫或彫像來衡量。美術史家曾經告訴過我們：希臘人所認定的美的模型，幾乎全是人云亦云的、呆板的、隨俗的東西；就如當時由貿在的美人禮士（Lais）和福玲（Phryne）所取像的彫刻，也和一般的彫刻家所傳給我們的希臘美人的模型不同。可見美是不能給以一定的模型，下以一定的定義，加以一定的分類的；美點或者在乎此，或者在乎彼，或者由於彼此的混合而來，都只能訴諸直觀，以心傳心，可以意會。而不可以言傳。不過無論它如何組成。只要它真正是美，誰會看不出來呢？
「麗色藏劍，冶容誨淫」「美只是一重皮」（Beauty is but skin deep） 「美色全憑美德」（Handsome is that handsome does），古今中外像這一類膾炙於人口的貶損美色的俚諺金言，實在多不勝舉。這些俚諺金言，究其來源，大約不是出於惡意，就是出於嫉拓。蓋世間不少醜人。只因自己不美，時常吃虧，氣憤不過，就把別人所具的美，痛加醜詆，以出悶氣；其實這不過自視為伊索寓言中的狐狸。吃不到葡萄架中高高在上的葡萄，便說它是酸的，同一可笑，不足為訓。老實說來，美不但不可以輕輕看過。而且還須特別加以尊重，因為它在進化歷程中。是有適者生存的資格的。你如讀過漢書。就可以知道丞相張蒼，微時犯法當斬，虧他長得漂亮，在刑場中脫下衣服。顯出全身「肥白如匏」。大為監斬官當時的相爺陳平所欣賞，代向高祖說情，赦免其罪。後來竟為漢代的名相。由此看來。美是可以貶損的嗎？西哲崔姆士（Oliver Wendell Holmes）不是也說過嗎：「美比智慧更可以為偉大的事實的指標」（Beauty is the index of a larger fact than wisdom）。記得有一位歷史家斯丹萊（Stanley）曾經這樣說過：假定埃及的克列歐巴特拉女王（Kleopatra）鼻子長得短點，或是眼睛長得小點，整部的西洋史，恐怕完全不是今天所寫的這樣了。看了古今中外的許多事實，這話所含的真理，我們能不承認嗎？
（選自廢人廢話）
【春秋時，有位賈大夫外表甚醜，娶了一位漂亮妻子，其妻因之鬱鬱寡歡，三年不言不笑。後因賈大夫善於駕御，精於射術，其妻見其御車如隼鳥之精巧，見其射雉，每射必中，對其技能十分欣賞，因之開口言笑。】
【克列歐巴特拉女王（Kleopatra）：埃及豔后，生於紀元前六九年，死於紀元前卅年，兩次在位統治埃及，（51 B.C. - 49 B.C.第一次）（48 B.C. - 30 B.C.第二次）羅馬帝國梟雄凱撒，安東尼曾先後出征埃及，皆迷於克列歐巴特拉女王之美色。】